虞灵犀坐在宁殷身边,瞥了眼被丢在炭盆中烧掉的奏折,笑问道:“孙御史如何惹你了?”
御史台里都是宁殷的人,只要没做太出格的事,他们一向唯宁殷马首是瞻。
宁殷张开一臂,将她揽入怀中慢悠悠揉着,凉飕飕道:“一把老骨头,不撞个南墙,便不知斤两。”
宁殷不细说,虞灵犀也猜得到。
方才隐约听孙御史提到一句“先帝驾鹤已近一年”,和丧期有关,又涉及到宁殷自身的,无非是皇家开枝散叶的事。
宁殷喜怒无常且“不近女色”,众臣定然不会蠢到让他扩充后宫。何况选妃之事须得皇后同意,虞灵犀没听到消息,自然和选妃无关。
那便只可能是,催皇帝陛下生个孩子了。
她这边分析得头头是道,宁殷的眸色却是越发幽深。
“笑得这般开心。”
宁殷弯起了眼睛,视线懒洋洋往下,“不妨让别的嘴也笑笑。”
说话间,他单臂箍住虞灵犀的腰,手一压,纤细的身躯便仰面躺下,杏眸中满是震惊。
朱笔和奏章掉了一地,后腰被龙案磕得有点疼。
虞灵犀反应过来,忙不迭低声告饶:“我错了我错了!宁殷……”
不多时声音已是渐渐细碎,模糊难辨。
屋内时不时传来东西摔落的吧嗒声,外头候着的宫人缩了缩脖子。
天气越发寒冷,过了近一个时辰,殿门才再次打开。
皇后娘娘慢吞吞走了出来,约莫是跪久了,走路的姿势有些许不自然,眼尾也残留着浅淡的湿红,我见犹怜。
宫人忙向前搭了把手。
娘娘为言官求情触怒龙颜,定是被陛下苛责迁怒了……唉,真可怜。
除夕前下雪了。
雪飘了一夜,宫道飞檐俱是白茫茫一片,极目望去如琼瑶仙境,壮阔无比。
每年冬季多有雪灾,奏折一封接着一封送入浮光殿。
赈灾说起来简单,真要做好难于登天。因受灾之地天高皇帝远,瞒报、错报者无数,地方官商勾结沆瀣,私吞灾粮换钱的情况更是屡禁不止。
宁殷一袭玄衣坐在龙椅之上,等文武百官都吵够了,方一掀眼皮道:“将义仓中的陈年米谷都搬出来,由虞焕臣负责押送灾区,户部派人跟着,按人丁发放。”
他一个字也懒得多说,声音和外头的雪天一样冷:“如有差池,诸位除夕夜就不必挂灯笼了,把人头挂上吧。”
说罢,掐着时辰退朝离去。
留下朝臣面面相觑,继而炸开锅来。
“灾区饿殍遍地,陛下竟然拿没人要的陈米烂谷去赈灾,未免有失仁德,会让天下人寒心哪。”
“咱们陛下,杀伐用兵乃是头等的好,唯独这怀柔之策……唉!”
这片喧闹之中,唯有领命押送赈灾粮的虞焕臣面色如常。
因为押送过赈灾粮,所以他才明白皇帝为何选择陈米赈灾。这个年轻的帝王虽阴晴不定,暴戾恣睢,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目光永远凌驾于庸人之上。
皇上颁布赈灾之事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昭云宫。
一开始听到宁殷竟用口感极差的陈米赈灾,虞灵犀的确小小惊讶了一番。
但很快,她想明白了其中缘由,嘴角不由扬起赞许的弧度来。
“娘娘,您怎么还笑呀?”
仗着殿中无人,胡桃心疼起自家主子来,“自灾情传来,您担心得好几夜没睡好,生怕皇上会失了民心。现在朝廷用陈米赈灾,不是失民心的行径么?您做的那些努力,也都白费了。”
闻言,虞灵犀眼含笑意,解释道:“你不懂。对于灾区的百姓来说,能填饱肚子已是万幸,根本没力气去在乎吃进去的是陈米还是新米。”
“难道因为灾区百姓不在乎,所以就这般糊弄么?”胡桃不理解。
小姐素来良善,这可不像是她的性子呀!
“不是的。皇上用陈米赈灾,对付的不是灾民,而是那些想发国难财的地方官吏。”
虞灵犀坐在榻上抄经,金裙蜿蜒垂地,柔声道,“因为陈米口感差,根本不值几个钱,所以才不会被居心叵测的贪官倒卖牟利。而一份新米的价钱可换五份陈米,又可多救许多许多人。”
这是个一举两得的法子,看似不近人情,实则将人心拿捏得极准。
不过,回头得让百姓编几首童谣传颂,可不能让宁殷白白被人误解。
胡桃恍然大悟,咋舌道:“不愧是皇上……不对,不愧是娘娘看中的人!”
虞灵犀见她将自己也一同夸进去了,不由轻笑:“你自跟着入宫以来,这嘴倒是越发能说会道了。”
明明前世在摄政王府里,她还老实得跟只鹌鹑似的。
“都是娘娘教得好。”
胡桃搁下茶盏,抱着托盘嘿嘿笑道。
傍晚乌云沉沉,宫中内侍和宫女忙着洒扫积雪。
因老皇帝死了还不到一年,宁殷也懒得与朝臣虚与委蛇,今年并未设宫宴,只挂上几盏新灯便算过年。
他披着玄黑的大氅,朝皇后所在的昭云宫行去,像是长长宫道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今日特地穿了那双鹿皮靴,踩在积雪上,发出碾碎人骨般的嘎吱声。内侍们听得毛骨悚然,大气不敢出一声,他本人倒是享受得紧。
刚路过花苑的月门,便闻一声惊呼。
一名小宫女从门后绊出,手中的提灯咕噜噜滚落宁殷脚下,熄了。
小宫女立刻敛首跪拜,慌张道:“奴婢云香,无意冲撞陛下,请陛下恕罪!”
这宫里,敢对新帝自报家门的人可不多。
宁殷面上不露喜怒,虚目睥睨,颇有仙人之姿。
他的视线自靴尖上扫过,上头溅了一点不甚明显的灯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