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落音,就见宁殷一身穿着殷红的帝王常服,单手拎着一个东西踏斜阳归来。
等他进了庭院,虞灵犀才发现他手里提溜着的,是他们的儿子。
“……吧?”虞灵犀哭笑不得,将最后一个字补全。
三年之后,宁容四岁了。
这孩子极为聪慧,虞家兄妹还在玩泥巴的年纪,他已将启蒙的书籍背得滚瓜烂熟,学什么都极快,聪明乖巧得不像个稚童。
唯有一点,他不太亲近宁殷。
有一天,虞灵犀发现宁容捉了一只蚂蚱,拿在手里将它的翅膀和虫足一根根拔掉,再欣赏它在地上徒劳挣扎的模样时,她终于发觉了不对劲。
“它没了手足,就不能拥抱它的孩子了,甚是可怜。”
虞灵犀没有喝止责备,而是蹲下来与儿子一同看着地上那只断翅断足的蚂蚱,“若是阿娘的手也被人拔去,小安会如何?”
“那就重新粘上。”
宁容声音稚气,抿唇捡起撕裂的虫足,试图将它们粘回去。
自然无果,他开始慌了。
虞灵犀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告诉他:“生灵并非衣物,破了可以缝补。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便会永远存在。”
宁容垂着头,小声道:“孩儿明白了。”
“洗洗手吧。”
虞灵犀浅浅一笑,“我们去找父皇玩儿。”
宁容挖了个坑,将蚂蚱埋了起来,闷闷道:“孩儿不去。”
“为何?”虞灵犀有些讶异。
“父皇不喜欢我。”
稚气的童言,却在虞灵犀心中落下沉重的回音。
晚上就寝,虞灵犀同宁殷说了白天发生的这件事。
她想了想,靠着宁殷的肩问他:“宁殷,若你有机会回到过往,你会对儿时的你说什么?”
宁殷何其聪明?他当然明白岁岁此言何意。
他无法再改变过去什么,但他可以改变宁容。
宁殷不知该如何表达。
他这一辈子所有的善念,都给了岁岁,而对小安,只有爱屋及乌的移情。
“睡吧。”他若无其事,捏了捏虞灵犀的后颈。
第二日,虞灵犀自晨曦中醒来,便听庭院中传来了窸窣的声响。
她好奇地披衣下榻,出门一看,只见昭云宫前的红叶下,宁殷与宁容相对而坐,各拿了一把匕首在削竹篾。
一旁的石桌上,还摆放了浆糊、鱼线等物。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像是照镜子般动作划一
,赏心悦目。
见到她出门,宁容眼中总算升起孩子气的笑来:“阿娘!快看!”
他举起了手中歪歪扭扭扎着的竹片。
虞灵犀抿着笑走了过去,织金裙裳在阳光下拖出耀眼的光泽,温声提醒道:“别伤到自己……”
“割疼了手指,他自己会记住教训。”
宁殷放缓语气,屈指点了点身旁的位置,“坐。”
于是虞灵犀坐下来,撑着下颌,看着父子俩忙碌。
宁殷教小安做了青鸾纸鸢。
是他儿时被丽妃狠狠拽下来踏碎的,也是当年虞灵犀亲手与他放飞的纸鸢,承载着他从黑暗到光明的两段记忆。
现在,他把它教给了小安。
纸鸢摇摇晃晃飞上天,一大一小,一只精巧漂亮,一只粗糙稚气。
“父皇,我比你飞得高!”
小孩儿得意洋洋,漂亮的黑眼睛里满是阳光,早忘了昨日的孤僻与低落。
宁殷漫不经心地拉了拉鱼线,毫不留情地讥嘲他:“你那只做得太破,迟早会坠下。”
宁容不服气,迈着小短腿满宫跑了起来,宫人一窝蜂地追着他,小心护着。
他跑得那样快,没有冰冷的黑暗,没有不透风的高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阻止他的步伐。
虞灵犀笑着笑着,将脑袋埋入了宁殷的怀中,拥紧了他的腰肢。
宁容拥有许多,但宁殷只有岁岁。
宁殷似乎察觉了虞灵犀那点细腻的情绪波动。
他一手拉着鱼线,一手张开,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我待他好,是有目的的。”
宁殷俊美的脸浸润在阳光下,嗓音恢复了一贯的闲散,“把小怪物打发走,岁岁便是我的了。”
说罢,他放开了鱼线,轴轮飞速转动,纸鸢越飞越高。
虞灵犀的身子骤然腾空而起,不由环住宁殷的颈项保持平衡,问道:“你做甚?”
“通乳。”
“……”
虞灵犀瞪他,“小安都四岁了,断奶三年了!”
“哦,通别处也可。”
见虞灵犀气得翘脚尖,宁殷便低低闷笑起来。
殿门关上,摇落几片枫叶。青鸾纸鸢越飞越高,成了湛蓝天空中一抹绚丽的小点。
……
岁安九年,七岁的宁容被册立为太子。
皇帝在风华正茂之年册立太子,这是前所未有的。有几个爱操心的文臣长吁短叹,说什么“先帝就是子嗣单薄,才会引发诸多动乱”……
话里话外,自是希望皇上多生两个孩子,将来立储也能有更多选择。
但随着宁容的长大,朝中的担忧声渐渐消弭。无他,只因太子殿下太过优秀!
他继承了他父皇的聪明与果决,却又不似他父皇那般阴戾凉薄,小小年纪已能将朝中局势摸得一清二楚,张弛有度,实乃明君之范。
岁安十七年,十五岁的太子开始亲政,深得拥戴。
岁安十九年,皇帝禅位于太子,携皇后迁居行宫。
离宫那日,正是春和景明的三月天。
宫墙之上,六位朝气蓬勃的少年比肩而立。
虞瑜眨着琉璃色的明眸,问道:“小姑母还会回来么?”
“会的。”
虞瑾微微一笑,回答道。
宁玠颇为豪爽地拍了拍宁容的肩,笑出一颗小虎牙:“怕什么,有我们陪着陛下。”
周溡与虞璃才十二三岁,年纪尚小,只是似懂非懂地看着兄姊们。
晴空万里,宫墙之上的六位少年击掌为盟。
文臣武将,气吞山河。自此欲抟江山为土
,捏一个属于他们的太平盛世。
……
行宫,闲云野鹤掠过池影。
亭台旁梨花正盛,堆雪如云。
“卫七,我们换个地方可好?”
虞灵犀凑近吹了吹宁殷满身的落花,笑道,“这花虽美,落在身上太恼人。”
宁殷摩挲着酒盏杯沿,低沉道:“过来,为夫替岁岁清理干净。。”
虞灵犀一见他笑得这般,便知定然不怀好意。
她刚要躲开,却被一把揽住腰肢。
男人垂首,用唇一点点将她身上的落花摘取干净。
风吹梨雪,漫天飘白,落入成对的杯盏之中,泛起浅淡的涟漪。
浮云闲散,岁月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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