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与孝直、永年查营去了,很快就会回来。君嗣坐吧。”
诸葛亮站起身,指指上席。张裔犹豫一下,蹭着坐了;诸葛亮斟一盏热茶,递到张裔手里,笑着说:“君嗣此来,必成大事。”
“我是来”张裔刚一开口,就见诸葛亮摇摇羽扇,示意他不必急着说。“等主公归来再商议。”诸葛亮是这个意思,一面又道,“我很早就听说了张君嗣之名,日前你与益德交锋,失利遁逃,我派人打听你,却没有一个能叫我安心的消息。此时见君嗣好端端坐在这里,才算放心。”
这个人眉目之间,非常温存。温存到不像一个军师,不像第一流的谋臣,反倒是个在为朋友担心、焦急、愉悦、快乐的书生。张裔望着诸葛亮,他雪白的羽扇,他握住羽扇的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心里想:正是他了,难道就是这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令主公在宝座上哭泣
这时,刘备走入营里,身后跟着法正、彭羕。
“张先生。”刘备使用了一个尊称。
“裔想求得玄德公的承诺。”张裔直接说,“一个不杀的承诺。”
刘备看看张裔,坐到几后,叹息一声,慢慢说:
“张先生,这仗打得太久了。”
“张先生,孤不忍再看同姓操戈。”
“张先生,季玉是孤同宗,是孤兄弟,该有的礼节,孤一点不会少他。”
“孤要给西蜀一个好面目,张先生唉。”
张裔将每个字都听入耳里、记在心里,他想:这个人是可以相信的,就像诸葛亮也值得信任一样。他接过诸葛亮递上的清酒,又见他正将另一樽酒递到刘备手里。“张先生,请。”刘备举了杯。诸葛亮侧立一旁,微笑地望着他。张裔没有动,想了想,将杯放在身边,问:“玄德公果真不会伤害西川之民”
“自然。”刘备将酒饮尽。
诸葛亮重斟一杯酒,自个儿喝干了,笑着将空空的盅底给张裔看。
“那么好吧。”张裔说,酒入唇舌,热辣辣的。
红晕很快渲染到张裔面孔上,令他两腮如点胭脂。绯红的唇上,残留了星星点点的酒沫。张裔原本就不擅饮酒,又碰上这么个叫人轻松、愉悦的时候,言谈举止之间,不禁醉意流露。他扬一扬衣袖,起来朝刘备一礼,笑道:“有一篇诗,正好应景。”
“什么”刘备笑着问。
张裔弯腰,右手持竹筷、左手把玉盏,戏笑着轻敲碗缘,唱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
正歌吟间,突然彭羕啐了一口:“轻薄子”
张裔歌声顿停,就像被人生生割裂
“轻薄”法正应声大笑,“说轻薄还抬举了他谁不知张君嗣是哪路货色哈哈,早生几百年,君嗣当与董贤一争高下”
董贤,是汉哀帝宠信的男色。
顿时,诸葛亮脸色大变。法正此时公然蔑视刘璋使臣,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看看刘备,他仍旧一副没所谓的样子。法正得意洋洋地瞥瞥张裔,心里满是报复的快乐。三年前他曾向成都令董和借车,当时张裔正在董家做客,听说是法正来借,便玩笑着说:“法孝直哪里懂得欣赏轩车把好车借给他,就像将山珍海味拿去喂狗一般,暴殄天物哇。”这话被人传入法正耳里,法正就此怀恨在心,常常想将张裔置于死地。
第43节:军师要小心4
“时闻吹箫曲,每开后庭花”法正又悠哉游哉地加了一句。
张裔猛然将玉盏朝法正摔去
法正避之不及,被玉盏撞破额角。
“张裔”法正捂着额怒斥,“你真当我杀不了你吗”
“好”张裔把竹筷一掷,大声说,“我张君嗣等着你来杀”
说罢,没及刘备缓过神,张裔扬长而去
营里,彭羕没所谓地一笑,不紧不慢地喝着酒;法正擦掉了额上血迹,哼哼冷笑两声,望向刘备,刘备不至会加罪于他,他很清楚这一点;刘备呢,正看着诸葛亮坐席,席上空荡荡不见个人影。
诸葛亮追出去了。
一追出来,诸葛亮就觉得好笑,他恍惚记得,少年时他也曾这样追过一个人,后来,她成了他妻子。不过这次,与个人情感全无干系,他无奈地想:法正骄横跋扈,人人皆知,只没想到他居然不识礼到这个地步。该是故意的,诸葛亮叹了声:他故意令张裔看到他在刘备心里的地位,提醒那个人,一旦刘备入主成都,张裔就该战战兢兢地捱日子,等待法正的处置。
小孩子似的。诸葛亮想。
“君嗣、君嗣”
追了百余步,诸葛亮扯住张裔袖子。
“君嗣将如何回复季玉”他问。
张裔恨恨道:“我不能与法正共事”
“难道君嗣要因为一个法正,败坏整个益州”他又问。
张裔没说话。
“我劝君嗣”
“军师不必再劝。”
“君嗣”
张裔望着诸葛亮说:“不必了。不想令军师以为张裔小鸡肚肠。就像一朵花,它渴慕春风,就一定要先忍耐严寒。只求军师一件事”
“请讲。”
张裔羞赧了面孔,低声说:“我我可不想死。”
“啊”诸葛亮吃了一惊。
“别令法正真杀了我。”张裔慢慢说。
这话令诸葛亮哑然之余,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想到,张裔是个比法正更孩子气的人,他正似他看上去一样:美丽、单薄。诸葛亮不愿用“娇弱”这种更适合用来形容女人的词来说张裔,尽管它其实是合适的。真有那么严重吗他一面笑,一面想。这一想,却叫他神色严肃了些。不一定是张裔,倘若法正果真为了一己睚眦之怨,滥施刑名,那他诸葛亮,该怎么办
“法正、彭羕皆非善类,军师要小心。”
张裔回转成都前,给诸葛亮留下一个忠告。诸葛亮望着他的背影没入黑洞洞的吊桥,忽然感到寥落。从第一次见面始,直到张裔死在他小小的家院里,诸葛亮从不赞同旁人传言的、君嗣有龙阳之好的说法。他只是太脆弱,正如他自己所言,是一朵花,一朵用最薄的琉璃、最轻的水气做成的花。花朵渴慕春风,却不知春风有朝一日,将吹落它容颜。此时,诸葛亮想不到很多年以后,张裔会死在自己手里,奄奄一息,凋零成泥。
“季常:见信请携舜英入蜀,亮恭候于成都。”
回营后,诸葛亮给马良回了封很简单的信。坐在黑夜里,他清晰地看见了接下来将发生的事。他看见刘璋脖子上挂着益州牧的印信,坐在一匹马拉的小车里,垂头丧气地驰出城;他看见刘备将印信接过后,拉着刘璋的手长吁短叹,两个人眼里都盈了潮湿;而诸葛亮,一身白衣端坐马上,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握着羽扇,羽扇雪白,纤尘不染。就此入主成都,像个真正的君王般俯瞰益州所谓荣耀,再没有胜过这个的了。天府之国,将像金澄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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