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接待了一位来自远方的宾客,他谈吐敏捷、心怀社稷,真是不世出的英才两人谈到兴起、越坐越近,诸葛亮从门外进来了。“主公”他微笑着朝刘备作了个揖,就近坐下。宾客见到诸葛亮,起身说要如厕,暂且告辞。“孔明,我得到了个奇士”刘备喜道。“哦”诸葛亮淡淡一笑,“在哪里”“就是刚出去的那人。”刘备回答。诸葛亮擦着羽扇上的水痕,徐徐叹道:“我看此人面色游移、神情惊惧,说话时低着头,像是怕人见到他撒谎的眼睛。奸诈之形流露在外,内里包藏祸心,一定是曹操派来的刺客。”刺客刘备将信将疑,命人去厕所找,仆从很快回来说:“客人翻墙逃走了”
“谨慎、敏锐没人比得上你。”刘备说。
第二件事则在笔墨间。关羽仍活着时,听说刘备招揽到有“神威天将军”之称的马超,生出斗勇好胜之心。他修书给诸葛亮,问谁能与马超媲美。诸葛亮把信拿给刘备,将他惊了一跳。“以云长的性子,怕是想入蜀与孟起一决雌雄。”刘备说。“不会的。”诸葛亮笑着,写好回信:“马孟起文武双全,胆略过人,乃一世之杰,当与益德并驾齐驱;却比不上美髯公您英才绝伦、傲视群雄。”刘备边看信,边“扑哧”地笑出来:“哈哈,孔明真是有这句话就够了,哈哈”关羽收到信后,得意地将它遍示在座,说:“军师可谓了解关某。”
“洞察、协调你亦无人能及。”刘备又说。
“第三件事呢”诸葛亮轻轻松了口气。
“第三件”
“是啊,”诸葛亮笑道,“陛下说想到了三件事。”
“哦,”刘备换了更舒服的姿势卧着,低声说,“是杀刘封。”
刘封刘备说到这个名字,令诸葛亮手足冰冷文臣武将日渐凋残,刘封之死,就像沉入海底的一颗沙,就快被忘怀了没料想,病榻上的皇帝竟再度提及此事
刘封十五岁被刘备收为养子,以“公子”身份生存了十四年后,他收到一封“父亲”手书,责令他自杀。“我何罪之有”刘封瞪着信使手里盛有鸩毒的小红瓶,拔剑而起。信使李福干巴巴地说:“关将军遭荆州之难,公子拒不救助,此罪一;孟达与公子不合,公子夺其鼓吹,使之恚惧降曹,此罪二。”“罪不至死,哈哈”刘封大笑,正欲夺门而逃,却见门外至少有五十名禁军,将庭院团团包围“哪有父亲杀儿子的道理”刘封怒道,一剑直指李福。李福眼睛一眨不眨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公子杀了我,不过白白多出一条罪名。”“父亲父亲哇”刘封大哭,一剑砍裂红瓶,“身为将军,必要死在剑下”他右臂一转,锋刃没入脖子,嫣红的血水喷涌而出,飞了三尺多高
第63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3
“封儿还说了什么”李福回来后,刘备问他。
李福回答:“孟达曾劝公子一道归魏,以免杀身之祸;公子临死前说,很后悔没听从他的话。”
“哦”刘备口一张,眼泪流下来,流个不停。
永安宫里刘备眼圈又湿了,他第一次在诸葛亮跟前因为刘封而伤感。
诸葛亮战战兢兢的,背上一劲儿冒冷汗。
“不救云长、欺慢孟达,虽然有错却不该死,是吗”刘备问。
诸葛亮点点头。
刘备叹道:“另有原因是吗”
“是。”诸葛亮说。
“什么呢”刘备苦笑道。
诸葛亮说:“是亮的建议。”
“建议朕杀了封儿吗”刘备转过脸问。
面对这个迟暮老人,诸葛亮鼓足勇气才能回答:“不错。刘封生性刚猛,地位尊贵,臣担心日后将要威胁太子,难以驾驭,所以就”
“所以你劝朕尽早除之。”刘备接口,“劝一个父亲杀了儿子。”
诸葛亮再坐不住,膝盖一曲跪倒床前。
“怎么了孔明”刘备故意问。
诸葛亮低头说:“是沉重的罪。”
“不、不是。”刘备小声说,“若重新来过,孔明仍会说一样的话,朕也一样会采纳。那不是罪,是残酷。”
正是残酷。
为了成就一个国家,为了巩固代代相传的帝位,君臣父子竟至于此刘封之死正像烙印刻入刘备心内,一道刻入的,还有诸葛亮冷峻的、理所当然的面孔。“没有一个人比孔明更”
“残酷。”诸葛亮说。
“丞相按原先的样子做下去就好。”刘备勉力将诸葛亮拉起,“一生多么短,只能坚持一个心思。像朕,一辈子都在和曹操作对,哈哈,曹操死了,朕换了个对手,却败得一塌糊涂”
“孔明所坚持的是什么”刘备问。
“国家。”
“国家”刘备重复问。
“蜀汉。”诸葛亮说。
不夸张地说,蜀汉是诸葛亮真正的爱人。
岷江、垫江是她血脉,千里平原是她肌肤,面对蜀汉地图,诸葛亮一次次将手指抚摩过这个美人:陡峭的剑阁、阴平是她鼻梁;丰腴的朱提、汉嘉是她嘴唇;以定军山为眼睛,一望无余;以峨嵋、青城为手足,婉转风流。手指最终停在“成都”二字上,这是爱人会“通通”跳跃的心脏,用声声心跳来传达每一种感情:哀伤、喜悦、温存、幸福。诸葛亮将她爱入了骨殖,爱入每一次呼吸他小心翼翼地盼望她更美好些、盼她身躯康健、心情愉悦。因为太重视,才唯恐哪里没有做到、没有做好;才常常不放心旁人肆意地指使她:即便是誊写文卷这种小事,诸葛亮也要亲自动手;便是哪一季该发放多少麦种,若被诸葛亮撞到,他也必然孜孜过问。
“没什么能阻拦孔明”刘备问。
“为了国家,若需要残酷,那就残酷到底。”诸葛亮温和地说。
他这声回答,令刘备知道他已从不久前的迷茫里走出来,看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做、该往哪里去,然而这回答也令刘备忧心忡忡。直到现在,诸葛亮仍未与他谈及太子刘禅。刘备张了张口,只道:“那朕就放心了。”
李严望着眼前工工整整一套六韬,怔了很久。他翻翻竹箧,又问:“里面装的,全是丞相手书”奉旨盘查信笺的来敏笑着回答:“是韩非子、申子及管子。诸葛亮很闲吗成日里就顾着抄这些,说是送入东宫的。”“押下来。”李严忽然说。这话将一向轻狂的来敏也惊住了:“押”李严点点头:“从白帝到成都,丢了点什么也不是不可能吧。这些抄本里难说没有别的东西”此时,李严全面负责白帝城治安,很得刘备信任。来敏并未迟疑,便将一整箧都留下了。李严就着暮色一遍遍翻看,没能在文卷里发现多余的话,墨迹中透出诸葛亮的面容:沉静、稳定。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年纪,不足以承担国家;为什么,身为丞相,诸葛亮仍能保持着极端的冷静和安详呢李严想:一定是与皇帝达成默契了。是怎样的默契
“陛下爱重正方兄,才会将别宫守备交给你。”诸葛亮这样说过。
诸葛亮还说:“亮与正方兄是君子之交。”
想到“君子之交”,李严心头一震,他不是很明白这四个字,虽然听着不错,又是否有水一般的淡漠藏在更深处思忖间,忽有一对男孩子手牵手直奔堂上。年纪大些的张口便道:“李严。”
“殿下”李严赶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