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之事,再不重现。只等马谡抵挡住张郃,蜀军便可无所顾忌地东向长安诸葛亮一人坐在散帐后的营里,四周仍飘荡着将军们不满的、怀疑的目光,这些无碍于他激昂高飞的想像。北辰星将高悬在长安上空,照亮整座庄严的帝都,曹睿一定要落荒而逃了,泾水、渭水将载满了星光,碎银一般摇晃着,也晃荡出一声声从容微笑,晃荡出羽扇纶巾的影子。“那时,便可告慰先帝在天之灵了”他靠在几旁,抱膝而坐,微笑漾在唇边,勾出一个浅浅弧度,“幼常、幼常,亮与你一道建功立业,就在此日”此日,假若诸葛亮能看清马谡更深的心思,他唇边笑意就会结成冰,一片片掉下来,“叮叮当当”摔个粉碎。
马谡想:不,要一次更夺目、更惊人的大胜仗,要令天下记得这一战,记住马家第五子马谡之名所以不必照姜维,哼哼,那小子所说去做,不必
到街亭后,马谡望望左边峻拔的高前山、再望望右边低矮些的女几山,下的第一道军令是:“上山”
王平闻听,惊得几乎从马上跌下来。
“马将军”
“上山”
“丞相不是说当道扎营”
“嗳”马谡摆摆手,“子均读过孙子吗”
王平“腾”地红了脸,少年从军,他从未好好念过书。
“布阵高处,待敌到来,一鼓冲下,势必杀它个片甲不留”马谡朗声背罢,大笑道,“孙子是最了不起的兵书,按它去做,没有不打胜仗的。姜维少胆略,只敢抵御,今次我马谡,”他趾高气扬地说,“就攻击一次给诸位看看”
“诸位”仿佛他正在军营里面对众人,高谈阔论。
王平没能劝住马谡,他只是个没文化的粗人,就劝一万句,听入马谡耳里,也不过一阵乱风。风倒是很舒服呢马谡仰起脸,感觉着五月清风吹开他发。好吧,就在高前山凝望着山高摩云、白云舒卷,他想:就在这里,大败张郃令“街亭”成为“官渡”、“赤壁”,成为以少胜多的代号叫人像一言及赤壁就想到周郎、一谈到官渡就念及曹公一样,一说街亭,便脱口而出:“呀,马谡马将军”用着赞美、叹服的口吻。
马谡率九千军直奔山上,将另外一千人拨给王平指挥。王平领人在山脚扎了十几个小营,眼望着高山之上,很快飘起“马”字旗,飘起了阵阵甜蜜的炊烟。这是马谡一生最快乐的时刻,是飞舞在春日的柳絮、凝固在秋夜的霜花;一缕风来,霜花化了、柳絮散了只有一件事马谡没估错:街亭果真将永世几千年几千年地、与“马谡”联系在一起了。可惜他将迎来的不是一次辉煌大胜,而是严重的失败:一死难赎、九死难赎
蜀军上山后五日,马谡站在高处,隐约看到曹魏军旗。“来得正好”他捏紧佩剑,将兵书在心里又翻了一回。“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想想罢,一柄利剑,“唰”地从竹端劈下,“空空空”把竹干一分为二多爽快、多英武汗水从手心里往外渗,马谡等着张郃走近,等着将名姓刻入永不磨灭的青史。
张郃没有攻山。
也没有攻城。
一日、两日、三日魏军就在近旁,可四周安安静静像是一个敌人也无。马谡忍耐不住,派五百军下去试探,他们很快跌跌撞撞跑回来。“下、下面”率军的李盛喘着说,“有弓弩手,密匝匝算不清人数哎”
第98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8
“没事。”马谡狠狠道。
“魏军围山了”
“没事。”
“张郃纵火烧了五里”
“没事”
“我军伤亡两百”
“说了没事”
直到小军报来一个消息,它令马谡阴沉沉的面孔更加黑重。
小军说:“断、断水了”
张郃只派了五千人射箭、五千人烧山,却用了整整四万人,昼夜不停地切断七处汲水道再无水流引上高山,再没有生命能在光秃秃的山石里存活。蜀军有九千人,九千人若从叶子里嚼水,将整座山上叶子都扯光,也还不够马谡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看看口唇干燥的裨将,忍耐着说:“我想想再想想。”
孙子里还有句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马谡大叫:“置之死地而、而后生”
土沫飞入喉,令他呛咳不已。
“冲冲下去守在山上就是个死杀”马谡高吼,抽剑第一个往下冲。军卒面面相觑,勉强跟上他们古怪的将军。早敌人五日到街亭,原是一条活泼泼的生路,为什么将军硬生生将自己逼入死地干渴、困惑、怀疑,令蜀军人心惶惶,再想到山下有密密麻麻好几圈弓弩正对着自己,原先的狮虎之师,此时一个个四肢僵硬。“丞相断不会这样做”人们窃窃说。几次三番被飞矢射回后,议论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质问。马谡像个气臌臌的皮囊,针一戳就泄了。
“当道扎营,稳守城池。”谁在说
姜维吗还是丞相呢
丞相
马谡把手掌举向天,天空一片深蓝,点缀着零星星辰。
后来星辰渐渐多起来,好似翻滚在海里的水光,繁密璀璨,使人眼花缭乱。马谡目瞪口呆地望着越来越多的星光,简直疑心自己站着便堕入了梦里。他听到四面“嗖嗖”地响,仿佛星辰相互撞击,发出摧人肝胆的金声星星再不挂在天幕上了,一道道红彤彤的光亮飞越,飞出迅猛的曲线,扎在山上、脚边啊,坠落,是坠落了星辰哪燥热蔓延于周身,马谡痴痴地探手去摸,手一碰,就灼到皮肉伤疼很美丽啊,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夜晚,这个三十九岁的男子,唇上挂着迷离笑意,在山间跑来跑去,看到星星落在这里、落在那里,而八方鼓声频密,砍杀震天
好哇好哇马谡拍手大笑。
他显是疯了。
杀声、鼓声愈演愈烈,蜀军四散。
并没有漫天星斗飞坠,那生生坠落的,乃是无数火箭
火焰在夜里飞、落在山上,烧着草根,高山化为焦土。
火焰飞到人身躯里,点着了、熊熊燃烧。
没有水,只有火,溃败在所难免。张郃望着红光笼罩的高前山,轻叹一声。“将军,大胜了”副将说。张郃点点头,低声道:“唉,我原想与诸葛亮一战,街亭之胜,实属侥幸。”他很失望似的,下令“降者免死”,九千蜀军一夜降者过半,有三千人战死在山上,尸骨埋葬于异乡;勉强逃生的两千人,在将军李盛、张休的率领下,护着疯疯癫癫的马谡往渭水逃去。
街亭就此丢失。
这是发生在建兴六年五月的事。
王平见大势难图,带着一千军徐徐撤回。
消息只隔了十日便传至中军。魏延、吴懿、高翔、姜维、关兴、张苞仍像日前一样按序而坐。人们瞥了诸葛亮一眼,赶紧将目光别开,就连一贯桀骜的魏延,尽管心生怨愤,却也一声不响。报信的杨仪更是话一说完,就缩着身体、垂手侧立,想要躲起来派马谡为先锋,众人无不反对,是诸葛亮一意孤行。一意孤行,行对了,也只是令“丞相英明”这轻飘飘的称赞被多说一遍;万一行错,便会有看不见的裂痕丝丝绽开,从内里破坏了那个人精钢般的骄傲与权威。姜维悄悄用眼角的光多看了看诸葛亮,只见他面孔冷淡,有如金铸;眉梢、唇边,死寂的一动不动。
捏着羽扇的手指,坚硬如石。
几缕须发在面孔、下巴边飘拂着。
似有一只手猛然攒住姜维的心,他竟发现诸葛亮发染霜白。
白姜维一惊,定睛再看,暗暗巴望那只是光线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