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麻雀的乌爪扣住树梢,在枝头跳跃,发出叽叽喳喳的清啼。
枝头新绿,被阳光照射时,叶片透明反光。
雪白的身影站树梢底,微微抬起下颌,手放在漆黑秀净的眉骨,朱唇轻抿,去望那树梢的鸟儿。
“啾啾啾~”
“啾啾啾~”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到他白皙的脸颊。
正午,天气已经热了。
楚寒今垂下了视线,撩开衣袍,再望了望四处的荒野。
可他还是不知道这是哪儿。
以及为什么会在这座山里。
甚至……连‘自己’的意识也极模糊。
——催促他的只有不停往前走。
楚寒今握紧剑柄,拨开草丛,踏上一条不算陡峭的缓坡路。
土地泥泞,绕过茂密的树林,路途不似先前全是野草,地面铺着石板,覆满青苔和枯草,古道荒荒,却仍然可看出这是特意修的石路。
怎么会有路?
楚寒今抬眸,前方立着一块石碑,有个隆起的石碓,长得像坟墓,但石坡上却种了好几株巨树,根系将坟墓的石头撑裂,乱石陂陀。这在阴阳宅中属于极劣的风水,十大禁忌占全,安排下葬的人想必和这墓主人有杀父之仇。
祭台地势高了些,楚寒今四处眺望,继续寻找路途时,听到一阵很轻的动静:“你是谁?”
声音疲惫,像被冰水浸泡过。
来自脚下。
楚寒今顺着声音的方向,低下了头,墓碑的地基毁坏了,一条手掌宽的缝隙,光线照入,越过内壁层层的蛛丝和灰尘,映亮了一具衣衫破烂的朽尸。
楚寒今像是没有看清楚。
那朽尸穿着衣裳,只是十分破烂,再次问:“你是谁?”
楚寒今彻底停下了步子,和他对视。
“你又是谁?这座墓穴的主人?怎么会被人埋葬在此地,你的坟头种满树遮挡住了阳光,坟墓地基靠水,阴气聚集,墓碑上还有镇压厉鬼的凶咒,凶神恶煞,葬你的人一定跟你有世仇。”
朽尸发出了一声轻笑,眼眶中,比画还漂亮的暗金色目视他:“那你呢?这是深山老林,地下埋有法阵,数十年无人踏过,青苔结了一层又一层,只有妖魔鬼怪,连飞鸟都不在此地盘旋。”
楚寒今:“你是怨气不消而未死的鬼魂?”
朽尸:“你是偶然路过入山寻宝的仙长?”
阳光落满楚寒今的肩身,如雪一般,再细细落到墓穴的缝隙中。
楚寒今像是被这句话提醒,略一点头,回过神:“对,本君要去山中寻灵宝,告辞。”
他前脚刚迈起,身后一阵淡笑:“仙长,你知道自己中咒了吗?”
楚寒今想听他说一二,可却被一个念头催促,素履再踏起:“告辞。”
越临却再道:“仙长。”
楚寒今转过脸,白皙的面颊,清贵狭长的眸子,眉眼如晨雾中的远山般清冷疏远,却含着端庄典雅的悯人之气,像极了……供在庙宇中的玉菩萨。
越临眼中的人发着光,他笑问:“仙长急着去什么地方?”
楚寒今:“不知。”
“不知?”
“确实不知。”
“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从生到死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道长。可你像被人下了心咒,操纵着来到这里,还有可能置于死地,你依然不知吗?”
“不知。”
难得安静了片刻。
越临在墓穴中走来走去,他对坟墓外的世界并不好奇,身心俱疲,看到他就像林雀对闯入山中者感到好奇。可再看到楚寒今要走,他不知道想到什么,说:“那能不能请你放我出坟墓?我在墓中待了十几年,本不想出,如此第一次被你勾起了好奇。”
楚寒点头,将长剑伸入墓碑的缝隙,往前一翘,“嘎吱”一声,阳光一寸一寸填满了墓室,缝隙的灰尘都照亮,墓室中铺天盖地的缚命咒出现在眼前。
越临缺了胳膊好了腿,安安静静待在角落,待楚寒今踏入洞穴,涂抹掉石梯最后一道符咒,道:“你可以出来了。”
越临怔了怔,点头,走到阳光下。
他浑身被光照亮,头发蓬乱,越发显得残破不堪,垂头若有所思打量自己手臂时,楚寒今的白衣已走下祭台,沿着丛林深处走去。
越临再看了看自己断裂的手,残破的血肉。
他眼中闪过复杂,像重获新生,阴沉了许久,转身跟在了楚寒今的背后。
林中莺鸣鸟叫,郁郁葱葱,斜光被树干切割得破碎不堪。越临目视楚寒今背影,单手掐了一朵野花,随意将花瓣摘了抛玩,一瘸一拐地走在他背后。
正前方悬崖绝路,土地平整铺展出去,底下流过清澈的溪流和广袤丛林。
楚寒今心道:走错路了。
这不是他内心指引的方向。
他背过身,便见那破破烂烂的朽尸跟在背后,见他停自己也停了,猝然回头忘了躲,站在树枝后静静地看着他。
楚寒今眉头又是一皱。
越临:“我很丑吗?”
楚寒今简单道:“形貌确然吓人。”
便很快地越过了他,踏上来时的路,走到了悬崖下的溪流旁。
河水潺潺,楚寒今着的鞋未被水沾湿,他目视水流,身姿极为端正,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发呆之中,像是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后颈泛起一阵凉意。
回头,见越临两只脚插在水中,波澜不断的水面被他手轻轻一抚变得平滑如镜,他垂头看着镜中的人像,似在细细观摩,安静了片刻,用仅存的一只手缓慢整理发冠。
可他形象实在不太好看,头发好歹理整齐了,脸却脱水干瘪,肤色黧黑,怎么看都是不伦不类的怪物。
“还真是丑啊。”
他轻轻叹了声气,再抬起头,在他两三步外,楚寒今白衣秀净,容貌清冷秀美,与他几乎是天壤之别。
他走到楚寒今身旁:“你在看鱼?”
楚寒今:“不是。”
“那你在看什么?”
“看路。”
“看路?你要去哪里?”
“……”
楚寒今一时不说话了,似乎有些头疼,眉微锁。
越临:“你要找的是一条出山的路?”
楚寒今:“不是。”
越临:“那你……”
楚寒今并未听他说完,便转过了身,沿着水流的方向往前行了。
越临以为他探路,没太上心,找了一支瘦长的树枝当鱼叉叉鱼,手里刚叉到一条时,前面的人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越临“嗯?”一声,再四处张望,确定确实找不到了,把鱼叉一丢:“人呢?”
人已经离这里很远了。
楚寒今走上了荒芜的原野。
好像被某种声音呼唤着,不停地往前走。他也会感觉到口渴,便从溪水中掬起一盆,如果饿了,便从树上摘几颗果子吃。
楚寒今的清醒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能意识到自己在找东西,但大部分时间什么都意识不到,只是不停地走。
走了不知道几天几夜,雨水淋湿他的肩膀和衣服,布帛沾水后沉甸甸,而他在泥泞之中跋涉,鞋履沾泥污,走路也变得吃力起来,雨水沿着下颌淌落,将他浓秀的睫毛淋得潮湿不堪。
“嗯……”
楚寒今感觉疲倦了,站在雨幕中。
水珠滚落在秀挺的鼻峰和唇珠,又落到地上。楚寒今拭去了眼睫的雨水,举目四望时,身后响起一截树枝被踩断的动静。
他侧头,树叶后冒出一颗黑色的头。
看到的第一眼,楚寒今眉皱了皱,像还是没习惯看到这么丑的东西。
越临举了一支叶片巨大的观叶鹤望兰,裤脚扎在脚踝,一派轻松自然的打扮。见他对自己皱眉,摸了摸脸,很快笑道:“仙长?”
楚寒今闭目站着,没有说话。
“这几天你跑哪儿去了?我翻遍这座山头都没看见你。”越临将叶子遮到他头顶,“身上也淋这么湿,不冷吗?”
楚寒今唇瓣间溢出的气都是凉的。
越临将叶片更往他头上遮了遮,道:“先找个地方避雨,再跟我说说你去哪儿了。哎,这座山里就我们两个人,你走了以后我找你好几天,一直找不到。来,跟我来。”
他俩回到了墓穴附近,已用竹子搭建好棚子,木柴架起火堆,把火点了起来。柴火荜拨,脸映成了温暖的橙黄色。
楚寒今坐上石板,袍袖的水沾湿了石面,越临连忙走近拉他的衣服:“既然湿了,为什么不脱下来烤火?来来来——”
他说着,楚寒今扣住他的手,道:“不可。”
“怎么不可?”
“在人面前衣衫不整是为不妥——”脑子里想着这句话,楚寒今却怔了一下,没说出口。
越临:“衣服湿了脱下来晒干不是很正常?这还有什么妥与不妥,难道你从来不脱衣服,也从来不洗澡?”
“……”
“而且,现在山里条件简陋,大家彼此体谅一下。”越临道,“再说,我是男的,又不会占你便宜。”
占便宜二字,让楚寒今轻轻哼了一声,眼眯细了些,分明是嫌弃他用词轻浮。
“来来来,脱嘛。”
越临的手伸了过来,几天不见他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两只手已补全。沾了水的衣衫沉重脱,楚寒今蹙起眉,像矜持清贵大少爷出身,想必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便伸手来帮他拉衣襟。
——谁知道这一拉,动作太大,将他衣衫褪去了大半,苍白瘦削的锁骨露出,白皙的胸口也露了好些。
青丝垂到肩颈,莹白的肤色与阴冷山林格格不入,带着微微的粉色,被风吹着,一时间尴尬极了。
楚寒今咬牙,侧头看他。
“这……”越临好笑,“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下手有点重。”边说,把刚褪下的白净内衫又贴回,轻轻拍了拍,“你脱,我不帮倒忙了。”
楚寒今眉间忍耐,抬手将潮湿的外袍褪下,被越临接过去,晾在了竹竿,让风一吹便飘来飘去。
木柴堆上同时烤着一只兔子肉,表皮变成焦酥的深色油厚外皮,纯肉质的香气飘散。越临递去一只兔子腿,问:“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楚寒今:“记不得了。”
“那你姓什么叫什么?”
楚寒今皱眉:“记不得了。”
“你……”
越临留意到他颈侧的单衣内,隐约掩着一道黑色的咒印,方才还没看清楚,此时猜到什么:“你的后颈——”
他二话不说去扒楚寒今单薄的内衫,夹着衣领拉开,楚寒今没想到他这个动作,怔了一下,后颈白皙的肌肤已“哗啦”被拉开,光裸于荒野中。
楚寒今:“你!”
越临性格显然极狂劣,笑着说:“我看看你后颈的咒印。”
楚寒今抬起手,一掌,将他推了出去。
推完,起身将衣衫拢紧,姿态变得凌然不可侵犯,单手握紧剑柄,双目直直地目视他。
越临心道:这应该是正道世家大族的人,家风修养如此严厉,连查看他病症都要三催四请,实在让人无奈。
越临只好举起双手:“别,怎么动起手来了?我只想看看你中的咒印,没有别的意思,要是冒犯你了不好意思,给你道歉,勿怪勿怪,不要动刀动枪的嘛~”
楚寒今手指抵着剑柄,半晌,将剑插了回去,回身端坐在石台。
雨势极大,越临在棚子外站了片刻周身便淋得潮湿不堪,重新进了棚子内,他笑了笑:“咳咳,请问仙长,我能看看你中的咒印吗?”
说完像模像样作了个揖,彬彬有礼。
楚寒今狐疑地看他,片刻,手指扣在颈侧解开了衣襟,道:“请。”
越临绕着他两三步走近,看到了后颈那道黑色三勾玉。
“可惜,”他确认说,“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咒。仙长,你知道吗?”
楚寒今:“不知。我这几日未曾脱下衣衫,甚至不知道颈后有东西。”
越临点了点头,牵着他的衣衫:“除了后颈,后背还有没有别的咒?你把衣服再往下脱,我帮你看看。”
楚寒今霎时停顿了动作。
按理说,互相帮忙查看伤口,在修士中本是一件无比平常的事情,可越临方才过于冒失导致楚寒今有了戒心,变得推三阻四,场景便多了几分诡异。
越临道:“怎么了?你脱啊!”
“……”楚寒今拧着眉将衣衫褪到小臂,仍然没有全脱。白皙而紧致的后背坦露出来,肩头纤秾得体,线条漂亮清瘦,垂下了几缕潮湿的乌发,越衬得皮肤白皙如雪。
越临看见,说:“啧啧啧!仙长相貌真如谪仙,恐怕修士里难找到比你还俊美的男人。我以前听说六宗名门修士,极好男风,尤其是你这般容貌俊美的男风,你从小到大一定被很多人骚扰过吧?难怪你对我有戒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楚寒今半闭着眼,不说话。
越临手在他肩头摸了摸:“肤质细腻,宛如玉脂,我以前见过一座白玉菩萨,和你一模一样。”
楚寒今撩起眼皮,刚要发作,肩头又被笑吟吟轻轻一拍,越临说:“放心吧,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美男美女。以后你我以兄弟相称,谁要是好男风好到你头上,我就揍他。”
听他胡言乱语,楚寒今负气道:“谁和你做兄弟。”
“仙长,这就是你短视了,不知道我的厉害。”他也坐下,单手撑着小腿,坐姿野腔无调,卸了一条兔子腿吃,“你后背没有别的咒印,黑色的我不认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咒。哎,看来我在坟里躺的这几十年,修真界人才辈出。”
楚寒今疲了,闭着眼,听柴火燃烧的声音。
他极为倦怠,不清楚为什么,每天在山林里走来走去后,意识会稍微清醒一些,但随之而来是彻骨的疲惫感。
咒印?
心咒?
他被人操纵了?
往这个方向想,脑中便会涌来潮水般的疲意,将他全部的意识淹没,陷入空白,几乎没有出口,很久之后才能重新恢复自己的念头,这时往往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而是置身于另一片荒山野岭。
楚寒今闭目,像是陷入了沉睡。
雨水沿着竹棚垂成雨帘,流成弯弯曲曲的沟壑。棚子内除了雨声,时不时响起捅弄柴火的动静。
越临往火堆里放了几根新柴,眼前垂下一道高挑的阴影。
他抬眸,楚寒今不知何时站了起身,将衣衫取下穿好,手握在剑柄,眉眼阴沉,转身走入了雨幕中。
越临:“哎,小菩萨,你——”
楚寒今像是没听到,面朝下山的小路。
越临大喊大叫:“小菩萨——”
声音震得树叶落了一地,可楚寒今依然像是没听到。不应该啊?按照常理,哪怕此人极其讨厌自己,也该回头看一眼。越临连忙站了起身,见楚寒今像是在感知道路,一抬腿,踩了满脚的泥浆,大踏步朝着山林下去了。
越临大惑不解,跟在他背后追。深山中的暴雨可非比寻常,会招来滑坡泥石流,况且此时天空电闪雷鸣,不断劈落木柴,夜色又昏瞑,随时会滚落入山坡悬崖。
一道道闪电劈亮了深色的夜空。
越临绕过一道山脊,刚想走快两步,眼前已没了楚寒今的身影。
手里的兔子腿捏紧。
越临皱了皱眉,摇头:“真是咄咄怪事。”
山里的雨接连下了两天,东面一块山头被雷劈坏,乱石滚落,将坑坑洼洼里的草木砸烂,或许砸死了几只动物。清晨,便看见几只松鼠在石头堆上跳着,不停有蚂蚁爬来爬去。
天色阴沉,像短暂放晴,很快又要接着下雨。
越临打猎回来,手指沾满血腥,单手拎着一条鹿腿,望了望这片坍塌的废墟。他踩着废墟的边缘仔细地跨过,前方有一湾溪流,可以洗干净他手和鹿的血。
正前方站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越临眼前一亮:“小菩萨!”
楚寒今垂头站着,身影伶仃,一袭白衣被荆棘和尖刺划破,沾满泥污,头发相较前两天凌乱不堪,单手松松握着剑,眉眼充满倦怠和疲惫,淋了两天两夜的暴雨。
他看了越临一眼。
越临:“我还会丑到你吗?”
越临比起先前朽尸的模样,已血肉充实了许多,头发下的脸俊美清朗,身姿也变得挺拔精悍,只是衣装还不像样子,破破烂烂,像个庄稼汉。
楚寒今没说话,前跨一步,撑着剑半跪在地。
他力气都耗尽了。
越临叹了声气,走近抄着他的腋将人托起。先前还骨肉未全,以为楚寒今十分高挑,现在看来还比自己低了一些。他道:“我猜你会乱跑,可也猜你跑不出这座山,始终还会和我相见。”
他道:“回去咯。”
楚寒今回到棚子底下,发现相比先前已扩大了些,底下除了平日生火烤肉的地方,还多了些别的器具。
越临“刷”地将死鹿丢开,指了指一架体型较大、木骨复杂的机器:“这是织机,我这两天在山里找到了葛麻,泡水后撕开,可以织出粗糙的麻布。”
他拿起一捆绳子:“这儿,已经搓成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