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突然没有了声音,只闻得一阵马嘶蹄响,孙秀觉得奇怪又害怕,便挑起门帘一角往外看去,一只强壮的手臂猛地拉着他的手往外一拽,他一弱书生便被拖了出去,狠狠摔在泥泞的路边上,接着听见余三娘的尖叫之声,他娘子也被连拖带抱的出了马车,余三娘看见雨里有七【八个男城兵马司打扮的人,车夫躺在泥地里,双目圆睁,咽喉上一刀血口子还在外喷着血,竟是被这些人割【喉了!
那些歹人说道:“再大声叫嚷,这车夫就是你们的下场!”
孙秀忙捂着余三娘的嘴,夫妻两个抖抖簌簌抱在一起,歹人们在前后方堵住出路,小路两边一边是河水、一边是湖水,这里是八府塘的地界,八府塘是出了名的大小河流湖泊多,多到什么地步?金陵有句谚语,叫做八府塘的鬼——跑不远!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了,小路如蛛网般,到处都是水。
孙秀说道:“各位英雄,我们随身没有带着财物,你们不要伤害我们,等我回去取银子,我娘子有身孕,经不起折腾的,还请各位英雄放我们一马。”
“身孕?娘子?”看起来像是带头的一个人愣了一下,还拔出长剑挑开了余三娘罩在头上的兜帽,看清了她的面容,带头那人便低声吼道:“不是说是个才留头的女孩子吗?怎么是个梳着妇人头的大姑娘?我们拦错人了!”
另一人说道:“不会啊,这马车上有我们人做的标记,而且从酒楼出来,一路都有跟踪发信号,肯定不会搞错的。这车夫身上还有瞻园的腰牌。”
那人扯下已经咽气的车夫悬在腰带上腰牌递给带头的人,带头人瞧了,用剑指着孙秀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这车上的原主人呢?”
孙秀磕磕巴巴的说道:“我——我是个秀才,这是我娘子,我们家在遗贵井,回家雇不到马车,这小主人就将马车借给我们,先送我们回家。”
带头人问道:“遗贵井?你不是姓沈?你家不是八府塘的拂柳山庄?”
孙秀忙说道:“我叫做孙秀,是即将赴秋闱的举人,我住在岳家,遗贵井余宅,你们找错人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娘子有身孕,求你们放过我们,多少银子我都给。”
一人对带头人说道:“应该不是他,沈三爷是个中年男子。是他们搞错了,误以为这对夫妻是沈三爷和沈小姐,坐了徐家的马车来八府塘拂柳山庄,怎么办?车夫已经被我们杀死了。”
“一群饭桶!连人都没看清,还自以为抓住机会了,我们布置跟踪了这么久,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带头人狠狠说道:“怎么办?这两人都看清了我们的容貌、听得见声音,为今之计,只有灭口了。”
带头人目光一凛,将长剑往孙秀咽喉处刺去,孙秀听到灭口二字,就吓的呆在原地,怀中的余三娘突然狠命将孙秀往湖边一推,自己则往带头人身上撞去!
孙秀骨碌骨碌从湖畔滚进黑暗的湖水,而带头人则收剑往余三娘脖子上反手抹去,鲜血飞溅,锋利的剑刃割断了余三娘的咽喉,余三娘捂着脖子一阵抽搐,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来,双手从脖子上放开,瞳孔放大,香消玉殒了。
而同时带头人命人往湖水里放箭,哗啦啦箭矢如雨点般坠落湖中,箭矢阵过后,带头人忙和众歹人一起走到湖畔处寻人,此时虽到了初秋时节,湖边依旧是遮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还夹杂着一人多高的芦苇,荷叶下面是水草、浮萍和菱角叶,大雨敲打着宽阔的荷叶,发出嘈杂的咚咚声响。即使在白天也很难从里面找到一个大活人,何况是下雨的雨夜?
这个八个恶人在湖边搜了约一盏茶时间,都一无所获,一个年少的人说道:“这该死的天气,若是晴天,一把火点燃,这里芦苇多,一准把那书生逼出来!”
带头恶人说道:“饭桶!大晚上的,你把这里烧了,岂不是把南城兵马司的人都叫过来了吗?”
“那些跟踪的人才是饭桶!马车里换了人都不知道,还自以为聪明的觉得是沈家叔侄。”那少年恶人叫道:“主人说过,我爹爹、哥哥、姐姐就是被这沈家叔侄害死的,本以为今日能为他们报仇,没想到——”
“有马车过来了!快放讯号,说我们行动失败!”带头人看着河堤小路后方有黄豆大的灯光,而且还越来越大,“快走,免得被人发现了。”
八恶人从柳树后面牵出马匹来,在上空连放了三次禄色的焰火,便纷纷上马飞奔逃走了。
马蹄声远去,浑身湿漉漉的孙秀从荷叶丛中钻出来,他左肩上赫然有一根箭矢穿肩而过!他顾不得疼痛了,跑到马车旁边将余三娘抱起,对着越来越近的灯光悲戚的嘶吼道:“救命啦!快来救我娘子和孩儿啊!”
且说徐枫出了烟雨楼,和车夫打了招呼,叫他将这对夫妻送到遗贵井去,今晚他们这一行人并不回遥远的城北三姐夫朱希林宅邸,更不会玩到三更半夜的回瞻园惹得魏国公夫人唠叨,此处离魏国公府在秦淮河附近的别院东园很近,今晚他们本打算就近宿在东园,不急用马车。
这也是魏国公府的富贵之处了,除了占有整整一条徐府街的瞻园、莫愁湖消暑的观棋楼别院,徐家在金陵城内城外繁华或者风景独好之地,拥有足足十几个别院!说句僭越的话,就连皇上在金陵都没有这么多行宫呢。有一些别院是御赐的、有一些是徐家慢慢置办扩建的,个个都是尽完美奢华之能事,江南第一富贵之家是实至名归。
徐碧若隔着屏风听见隔壁的孕妇没有马车回家,外头又秋风秋雨愁煞人,她是当了半年母亲的,对孕妇还有婴儿都有种悲悯疼爱之心,便叫徐枫出去帮忙,把自家马车借给这对夫妇先使着。
恰好徐枫听沈今竹说将来打算招赘的话,不知怎么的有些失魂落魄,那种莫名的失落感甚至强势的灭掉了味觉,刚才在还舌尖跳舞的美味转瞬间味同嚼蜡似的,他恰好也很想出去透透气,于是就听从姐姐的指示,出了屏风叫出那对夫妇,将马车借给了他们。
马车消失在万家灯火的街市,一股熟悉的怪味从远处飘来,徐枫借了店小二黑色油布伞,闻香而去,终于在街角处找到了炸臭豆腐的小摊,他买了半斤臭豆腐包在油纸包里,转身往烟雨楼走去,行了几步,又看见卖蟹壳黄烧饼的火炉还亮着,便又买了四个烧饼,摊主用一张脸盆大的荷叶包上了,缠上绳子方便他拎着回去,还叮嘱说道:“快点走,趁热才好吃呢。”
快到烟雨楼时,徐枫才意识到,他买的这两样东西都是沈今竹最爱吃的,可如今她应该啃猪蹄就饱了,对这两样不感兴趣了吧?女孩子的心意善变,喜好也如翻书似的,说变就变,就像——就像她居然会想到要招赘夫婿一样。
徐枫走到大堂屏风后,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店小二追过来解释道:“方才您送那对夫妻出门时,恰好三楼下来一位客人到楼下接他等的人,小爷的朋友听了他的声音,便出去相认,那位客人早就包下了整个三楼,小爷的朋友和客人迎接的人也都认识,于是他们一起上了三楼吃饭赏景听戏去了,要小的守在这里等您回来,直接往三楼请。”
此刻徐枫不想让人见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便将臭豆腐和蟹壳黄烧饼都推给了店小二,说道:“切好装盘端上去。你和他们说,我遇到一个朋友,和他一起玩去了。宴会结束后他们先回去,不用等我。”
店小二应下,拿着东西去了灶下。徐枫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牵着坐骑出了烟雨楼,漫无目的的在秦淮河岸边散心闲逛,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烟雨楼三楼,沈今竹正在举杯给桌上的主宾敬酒,说道:“听说恩人升了百户,恭喜恭喜,这杯酒祝恩人步步高升,明年升千户!”
言罢,沈今竹一饮而尽,那主宾是个武人,但是相貌很是秀雅,随便穿着一身有着褶皱的布衣,和圆桌上围坐的四人贵气的打扮截然不同,他有些拘谨的说道:“我不过是个伶人出身的小卒罢了,这三年若不是得了你们这些贵人的提点,我哪能这么快就升了百户?像朱指挥使大人出身高贵,是宗室,又有武进士的功名,文才武略都了得,才能步步高升呢,升百户我已经觉得自己是做梦了,千户真的想都不敢想。”
沈三爷说道:“恩人何必自谦?你这百户也是拿命拼来的,我听城北大营的陆指挥使说了,你这三年都在南直隶沿海打倭寇,最擅长水战,炸掉了倭寇的船只,率领十人的小队全歼敌人,升百户实至名归。恩人也知道,我英年早逝的大哥当年就是在福建抗击倭寇时被害的,我们沈家和倭寇有不共戴天之仇,最佩服像恩人这样的汉子了,今日特在此设宴,恭贺恩人升百户,来满饮此杯。”
众人喝下杯中梅子酒,当然了,徐碧若偶尔还给儿子喂奶,唯有她杯中是天阙茶。那俊秀的武人说道:“你们叔侄两个以后别恩人恩人的叫了,我那夜也是举手之劳,承蒙你们不嫌弃我是伶人出身,托付陆指挥使屡次抬举我,给我立功的机会,我才能三年内从小卒升了百户,你们还是叫我的名字智官吧。”
沈今竹说道:“恩人在危机关头救了我们叔侄,如何敢直呼恩人的名讳?既然恩人升了百户,我们就叫恩人智百户吧。”
沈三爷忙附和道:“对对对,今日是智百户升迁大宴,我又恰好在楼下碰到了侄女和朱指挥使贤伉俪,真是天意如此,来来来,我们再满饮此杯。”
话说三年前盂兰盆会惨案,沈三爷失血过多加上被毒蛇咬伤,一时昏迷不醒,沈今竹人小瘦弱,根本无法背着三叔寻找救援,她苦苦祈求路人帮忙,只有当时还是城北大营小卒的智官愿意帮助他们叔侄二人,背着沈三爷走了几里路到大营的集结处,还为他们找了军营疗伤,沈三爷才由此保住了腿,捡了一条命。
这叔侄二人并不在乎智官出身卑贱,一直称智官为恩人,事后除了在银钱上报答智官,还托了瞻园的关系找到城北大营的老大陆指挥使大人对智官多加提携指点,这智官在戏班学的是闺门旦,也有些功夫底子,加上有八分天姿、贵人提携,这三年在军队混的如鱼得水,屡次在清理倭寇时立功,积累战功居然在十九岁就成了百户。
沈三爷得到消息后,很是为智官高兴,特地在秦淮河找了最近最火爆的烟雨楼,包下整个三楼设宴庆祝智官升百户。智官从城北大营来金陵城最南边骑马都花了一个半时辰,来烟雨楼时沈三爷已经等了很久,还百无赖聊的请了戏班的上来唱《牡丹亭》,好容易在楼上远远的瞧着智官骑马而来,便赶紧下楼迎接恩人,沈今竹坐在屏风后面听见自家三叔和智官在大堂说话声,忙跑出来与恩人还有三叔相认,而徐碧若经常听沈今竹聊起那位梨园行改行投军做了军人的大恩人,很是好奇,就沈今竹一起上楼,徐碧若要去,丈夫朱希林当然要跟着了,于是就有了四人共贺的场面。
朱希林是从宗室考武进士变成军人的,他对智官从伶人变军人的经历也有些好奇,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希林便问了智官投军的因果。
朱希林是正六品的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官阶比智官这个百户高的多,长官询问,智百户当然要回答的,智百户自斟自饮喝下一杯,发出一身轻叹,缓缓到处了来历。不愧是唱过闺门旦的,连叹气都带着韵律。
原来这智官是个弃婴,被一个草台戏班班主收养,打小就随着戏班辗转到各地演出,刚开始是翻跟斗跑龙套,后来班主见他声音好、模样俊俏,便教习他做了闺门旦,叫做智官,草台班子是没有资格在金陵城这种繁华之地登台的,一般在县城或者乡下演出,某一次,一个村庄请了他们去村里唱三天社戏,晚上宿在土地庙里,某夜,一行歹人经过土地庙,谈论如何攻打村庄,在此地杀戮抢劫,戏班子的人听了,一拥而上,将歹人们擒获,送去官府发落,救了这个村庄。
岂料这些歹人都出自一个水匪山寨,山大王知道了,深恨戏班,便要师爷假装是良民,付了定金,请戏班子去他的山寨唱戏,可怜这戏班子刚一下船,就遭遇水匪们的埋伏,只有智官逃走了,他去当初请戏班唱社戏的村庄求救,可是那些村民和村中的族老们畏惧水匪,居然都不敢组织男丁去救援!戏班子被屠戮干净,这智官就发誓投军,此生杀净天下土匪,为戏班报仇雪恨。
众人听了智百户的经历,都唏嘘不已,徐碧若最是嫉恶如仇的个性,她忙说道:“这些村民忘恩负义,自私懦弱,我真是为你们戏班不值,后来呢?你投军后,水匪灭了没有?”
智百户叹道:“我投军当年,官府就平了水匪的寨子,但是大部分水匪都逃走了,据说和倭寇同流合污,继续做抢劫祸害百姓的恶事,我在城北大营总是出去请战,就是专门打倭寇,希望能手刃仇人,以祭奠戏班那些枉死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