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每人都盯着自己眼前一寸远的地方,一向嬉皮笑脸的麝鼠也一样,甚至不愿意面对我。
卦衣走到我跟前来,伸出手:“跟我来。”
他拉起我,走出我躺着的那间屋子,打开大门,将我推到门外,然后将门紧紧关上,只留下我和他在那条空荡荡的大街上。在我眼前,有一块还剩一半的招牌,招牌上写着“西楼绣”,那是一家经营蜀绣的店铺,曾经在武都城西门特别出名,就连京城的许多大户人家都来这里购买从蜀南运来的蜀绣,而如今这家店铺已经被烧成了灰烬,连店铺的轮廓都已不见,若不是那招牌,我恐怕连如今站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此时,我猛然意识到街上并不是空荡荡的,而是有人,死人,遍地的死人。守军、民兵、反字军,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死状都有,沿着这条大街向远处看去,能够看到西城门下,看得很清楚,在那里的大门依然敞开,门外堆积着更多的尸体。尸体都堆积在一起,尸山下面还淌着血,一条又一条的血沟从城门下延伸到我的眼前不远处。
好像刚才下一场雨,暴雨。
我沿着那条路慢慢地向西城门下走,一直走,跨越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还不时被地面因为血液而泥泞的地面滑到,卦衣走到我身边扶着我。我不知道为何他要这样做,也许是想让我自己看清楚,我亲手创造出了一座什么样的武都城,不,是人间炼狱。
走到城门之下,我终于看清了,的确是下了一场雨,不过是箭雨,蜀南飞骑的箭雨。同时我也看到了在城门一侧抱着刀蹲在那发呆的敬衫,我盯着敬衫,卦衣也盯着敬衫,许久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开口说:“来不及,我来不及阻止,因为人群中混杂着反字军,他们分不清,便下令全数射杀,一个不留,都死了。”
我瘫倒在地面上,瘫倒在那些堆积成一座小山的尸体前方。真的屠城了吗如果是真的,宋一方的屠城令便成功了。诅咒,这绝对是诅咒
脚步声,杂乱的脚步声,开始很快,随后变得缓慢,然后停住,我偏过头去,看着身后走过来的那些还活着的人,里面有反字军,有百姓,有守军还有人活着。
一声孩子的啼哭打破了城门下的平静,一个穿得破破烂烂,都分不清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的孩子从人群之中挤出来,哭喊着,叫着爹娘的名字,跑了过来。没有人阻止他,那个孩子跑过我的身边,来到那尸堆中,抓着一只手,那只手的手腕上有一条伤疤。那孩子大概是从伤疤上认出那是他的爹爹。
孩子用双手抓住那只手,拼命向外拉扯,试图想将爹爹的尸体从尸堆之中拉出来,此时她的哭喊已经减低,变成了一股力气,一股向将爹爹从另外一个世界拉回来的力气,可那是徒劳的,她的力气没有能改变什么,到最后那双手依然还露在尸堆之外。
孩子爬到我的面前,摇晃着我:“大叔,大叔,救救我爹爹吧救救我爹爹吧”
孩子摇晃了一阵我,又跑回去抓住那只手拼命地拽着,反复好几次,终于绝望了,将那只手揣在自己的怀中放声大哭。
我爬过去,帮那孩子将他爹爹从尸堆之中拖出来,拖到一片空地上,孩子扑上去,趴在自己爹爹的胸口摇晃着。此时,我发现那男人手中还握着半块麦饼,麦饼上全是鲜血,而在他的腰间还塞着一块金条,死死地用一根布带拴着。
这个人死前在想什么最后抓住的是饼,而不是金条,是发现了原来吃东西可以活命,而去拼命抢夺那些金银却是死路一条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孩子终于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将自己爹爹手中的半块麦饼掰下来,小心翼翼地揣进自己的怀中,随后将爹爹的尸身平放在那细心地整理好,走到我跟前来磕了一个头道:“谢谢大叔帮我把爹爹搬出来,我还有一事求大叔。”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这孩子,只是断断的一刻,这孩子似乎就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从前的弱小孩子。
孩子看着我,又说:“大叔,我太小,搬不动爹爹的尸体,求你帮我一起把爹爹给安葬了,我愿意这一辈子都为奴伺候你。”
“我帮你,但你不用为奴。”我起身说。
孩子此时扭头,看着自己爹爹腰间的那根金条,解下来高高举起来:“大叔,这金条算是给你的酬劳。”
我看着那根金灿灿的东西,问她:“你知道这金条值多少钱吗可以买一座大宅子,顾很多人伺候你,让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衣食无忧。”
孩子摇摇头,什么话都不说,手依然高高举着。
我也摇摇头道:“我不要,这是你爹爹用命换来的。”
孩子吸了一口气,将金条握在手上,随后竟将金条抛了出去,抛在了身后人群前。几乎所有人眼睛都盯着那根金条,可没有一个人上前。
“我也不要。”孩子说,随后用手按住怀中那半块麦饼。
此时,敬衫已经走过来,帮着孩子和我将他爹爹的尸身给搬走,随后人群中的人也开始慢慢向这边走来,没有拥挤,没有人说话,只有轻轻的脚步,所有人都开始无声的收拾起那些尸体来。
后来,卦衣告诉我,那天东城门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打开了,粗略估计有五万左右的反字军从东门逃出城去,随后又在城下作鸟兽散,不到三刻,便消失在了城外的平原之上,再也没有出现过。
清理城中的尸体,打扫战场,扑灭那些房屋的火焰,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这三天,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随时能听到那些人的哭声,有的是因为已经找到了自己亲人的尸体,有的却是什么都没找到,只能站在已经塌陷成为深坑的官仓原址上向下面呼喊,并且向老天祈祷着亲人还活着,也许早已经逃出了城去。
不过那都是希望。
深夜,尤幽情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下那些还没有被收拾赶紧的尸体,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最终缩到箭垛之下,抱住自己的膝盖抽搐,胸前的护甲上落满了泪水。我闻声顺着城墙走过去,但在快走到的时候,却发现卦衣已经站在那,我能清楚地听见卦衣对她说:“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从座椅下爬出来的时候,你眼中已经没有泪水,眼眶中所流之物,全是鲜血”
我想,卦衣说的大概是当年平武城中都尉府被屠之时,他救下尤幽情时候的情景吧。我记得好像有人说过,人都是水做过的,身体里充斥着血液,由血液支撑起了这个人的全部,他流出来汗水、眼泪,全都是血液转化而成。
“我没想到还能再看见大人。”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转过头去,发现是甜水寺中的法智禅师,我原以为他早已随着远宁的大队离城而去。
我转身双手合十,施礼道:“禅师”
法智禅师回礼后说:“大人,今天就算从无到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