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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的那个人,果然同他年貌差不多,只是眼睛比他小点。大家俱认得这谈话的少年,姓彭名国珍,是河南怀庆府河内县人。他指的那一个少年,姓赵名善辅,是北京宛平县人。他二人在一班肄业,平日形影不离,非常密切。大家还把他们认成纨绔子弟,如今听国珍一席话,全为之肃然起敬。天麒以手加额道:“上天可怜我们国家,竟生出这样少年豪杰,我们不患没有同志了。如今在座的,不多不少整整十人,我们就合这十人组成一个特别团体,只是学校之中,究竟不可太露声色。后天是星期,我们十人一同到上野公园,拣一座森林僻静之处,我们畅所欲言,必须为一个有系统有目的的组织,将来能见之实行,才不辜负我们的一腔热心。”大家俱都赞成。你道这十人全是谁除去徐天麒、安大本、蔡镰、朱瑞、赵善辅、彭国珍之外,尚有广东陈同亮、云南唐绍虞、江西李大光、安徽柏其豹,这四人也全是少年英雄,俱在陆军学校肄业,平日同天麒等最为投契,结为生死患难之交。今天听天麒要组织特别团体进行革命事业,一个个摩拳擦掌,踊跃赞成。九人异口同声,俱说后天一准前往,诸事听大哥指挥。天麒又嘱咐去的时候,万不可结队同行,免得招人注意。大家也全应了,方才各回宿舍。

这其间唯有赵善辅彭国珍同住一个下宿,他二人踪迹,虽然特别亲密,黑幕中的历史却截然不同,因此所抱的志愿也迥不一致,古人说同床异梦,恰恰应在他二人身上。彭国珍同满清是世仇,他乃是明末彭躬庵先生的后人。彭躬庵在世时,恰遇着明朝鼎革,他虽然是一个秀才,却抱着恢复明室的大志。家中广有金钱,全拿出来招养死士,后来风声闹大了,清廷特派地方官严拿,他老先生弃家远遁,才脱了这场祸灾,到底抱恨以终,未能如愿。临死之时,把他两个儿子叫到床前,立了一条遗嘱,是后代子孙只准为农工商贾,不准出仕为官,如要出仕为官,须待满清灭亡之后。又说后代子孙,如能继志述事,纠合义士,驱逐胡奴,才算是彭门佳子弟,我死了也要含笑九泉。两个儿子应了,大儿子守着遗嘱,真是历久不沦。二儿子却羡慕功名,本身虽未做官,传下一代,便居然破了戒,中举人,会进士,官至安徽知府。从此弟兄两门不通往来,一时势利亲朋,俱都巴结次门,奉为宦族。长门看着生气,便迁到河南居住,从此连音信也不通了。直传到第十二世,却生了彭国珍,六岁到书房读书,天生颖悟。十三岁上,便能下笔为文。他看同学的俱都应考,便同他父亲商量,也想下一次场玩玩。他父亲摇头说使不得,他追问原因,他父亲便把这一段因果说了。又把他远祖彭躬庵的历史详详细细对他说了一遍,他言下大悟,便跺脚痛骂满清,立志要继他远祖的事业。他父亲因他年轻,恐怕顺口乱说闯出祸来,十四岁上,便送他到东洋留学。他怀抱大志,以为文人无用,立志习武。先入陆军中学,毕过业后便升入大学。自在中学时便结识了赵善辅,两人同年同月的生日,而且相貌又一般,聪明也不相上下,同学之中,年岁比他们大的,成绩全不如他二人。校长广濑中佐特别垂青,说两人是中国学生中的麟凤。两人相亲相爱,胜过手足同胞,曾结为金兰之好。兰谱上叙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虽套的是桃园结义的陈言,在国珍意中确有此种义气。只是善辅的来路太不光明,他并不是汉人,确是个满洲人。不但是满洲人,还是满清的宗室,他父亲是一位镇国将军,兼充御前侍卫。因见太后荒淫无道,知道清祚不长,自己有天潢一派的关系,怎不焦心,却又想不出法儿挽回。他的儿子善辅年纪虽轻,却是胸怀大志,当见他父亲郁郁不乐,他早猜透十之八九。闲时向他动问,父子二人叹息了一番,他附在他父亲耳旁,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回,将军沉吟道:“你的法子虽妙,但是我总有些不放心。”善辅道:“这有什么,况有赵英跟着,他久在外边,孩儿绝吃不了亏。不过钱要一气带足,倘然半路汇款,就怕露了马脚。”将军道:“款极容易,我一气预备一万元老头票还不够吗”善辅说够了。赵英乃是他家一位少年清客,为人倜傥风流,写一笔赵松雪,唱两口谭叫天,极受将军知遇。这天把他叫到后边,秘密地同他商议了一番,他挺身愿任保护之责。说少将军如有山高水低,全在学生身上。商议妥了,第二天他便在将军面前要告长假,说家中父母盼望,不能再出来了,将军极力慰留,如何留得住,送了三百两银子盘费任他去了。又过了一个月,少将军竟告失踪,把将军急得哭天喊地,九城寻遍了,哪有一点影儿。后来又奏知朝廷,交谕各省督抚代为寻找,依然毫无征兆。天长日久,也就丢开了,从此日本陆军中学便多添了一个中国学生赵善辅,自说是宛平县人,随他哥哥赵善从来此留学。善从专学音乐,他却专学陆军,同彭国珍一见如故,二人便结成生死之交。这就是他二人已往从前的历史,外虽廉蔺,内实参商,也算老天特意造成了这一段因果。

后天星期之日,各校放假,十人全到上野公园开秘密会议。唯有彭赵两人早早就到了,天麒也赶到,陆续着全都到齐。临时十个武人中又多添了一个文人,推为书记。此人姓宋名育德,字樵夫,乃是湖南人氏,在高等工业学校肄业。虽系文人,却广有才略,足智多谋,凡革命中一切规程手续,多半出自他手,又天生成玉面朱唇,美如好女,大家便送他一个绰号叫小子房。天麒凡事必须先与他计议,所以今天特地把他约上。大家到齐了,天麒宣布宗旨已毕,宋樵夫道:“这个团体关系重大,是要牺牲生命的,今天假定一个名称,就叫作铁血团。不知诸位可赞成吗”众人俱说赞成。樵夫道:“名称既有了,团长自然是徐大哥担任。”天麒还要推让,众人哪里肯听,硬推他做了团长。副团长一席,多数推安大本,也通过了。以下是蔡镰、朱瑞、李大光、陈同亮、柏其豹、唐绍虞、宋育德、赵善辅、彭国珍,俱依年齿序好。徐天麒是老大哥,彭国珍是小兄弟,大家一齐发誓:此后牺牲生命,抛掷头颅,驱逐满清,光我汉族。并互相提携辅助,保朝鲜之独立,恢韩人之自由。有渝此盟,神人共殛。除十一人外,虽父母妻子,不得妄泄一言。若卖本党求荣,死于炸弹之下。大家发过誓,天麒道:“我们今天仅有形式,尚无成绩。必须各人皆有一个目的地预备进行,然后才有效果可期。愚兄今年毕业,明年就要回国了,我的目的地,此时尚未便说出,到时自见。但不知列位贤弟也有目的地否”安大本听了,不觉潸然泪下,叹道:“国破家何在诸位兄弟,虽然恼恨异族凭陵,倒还有国可托,唯有我这无国之人,太难为情了。不定哪一天,日韩合并之议定要实现,到那时便是国破家亡。箕圣子孙,沦为奴隶,我纵然觍颜人世,还有什么意味倒不如把此身作一种代价,替祖国出一口怨气,为身后博一点荣名,也不枉诸位弟兄提携了一场。至于目的地,只怕将来无地可言,海角天涯,不定沦落到何方何处”说到此间,那眼泪益发流得旺了,众人看了也都惨然。蔡朱唐李诸人,齐说我们将来只能在边省设法,因为内地情形全不熟悉,倘然撞在网中,岂不是徒劳无补。天麒道:“我们在座弟兄,最熟悉内地情形的无过善辅老弟,将来中央大任非他莫属了。”善辅毅然答道:“大哥自请放心,小弟生长在北京,差不多连皇宫里全走过了。将来拣那可恨的王公大臣,炸死两个,也消一消胸中的恶气。”彭国珍道:“小弟年纪最轻,倒愿在日本多住几年,做一个海外留守,专给众位哥哥制造炸弹。并非是小弟畏缩不前,将来有了大问题,小弟才肯出头一试。”蔡镰笑道:“老弟,你在海外做一个监督也好,将来愚兄等如背盟食言,就请你一面宣布罪状,一面以炸弹见响,只当孝敬盟兄的礼品。”这一席话,说得大家全笑了。

国珍才要回答,忽听树林后一人喝道:“好呀,你们图谋不轨,愣要炸死王公大臣。今天得着你们的真凭实据,我先到公使馆出首去,看你们怎样”这一喝,众人又惊又怒,天麒从怀中掏出手枪来,便要开放。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逞威风丧心洋进士奋羽翮投足法兰西

众人正在说得高兴之时,忽从树后钻出一人,要到使馆去出首,怎能不惊讶。天麒掏出勃朗宁想要同他对命,及至人到面前,大家见了,又不禁鼓掌大笑,一齐说道:“恶木兄,你真能恶作剧,几乎没把我们吓坏了。”天麒忙把手枪藏起,过来同他握手,众人也一齐让他坐下。原来此人姓吴,名樗,字恶木,安徽桐城人,乃是大文学家吴挚甫先生的族孙,在早稻田大学肄业。因为他生性孤僻,不好同人亲近,所以大家也不甚同他往来。他虽然也赞成革命,但是闷在心里,从不在人前发表什么意见,那些浮躁派的,还认他是汉奸。唯有天麒很器重他,说他坚忍卓绝,将来必能担当大事。此次无意相逢,众人面子上虽然敷衍他,却不免有些变颜变色的,怀着几多疑虑。吴樗也看出来,坐下向众人笑道:“这种团体,小弟是极端赞成的。诸君自管放胆进行,决不能从我口中泄露一字。”李大光笑道:“既然如此,恶木兄何妨加入我们的团体呢”吴樗道:“这却使不得,诸兄既想做刺客,难道没有读过史记的刺客传吗当初聂政刺韩相侠累,曾说不可人多,人多必有得失心;有得失心,则语泄而事不成。这几句话真乃扼要之言。所以小弟做事是一个人独断独行,既不用彼此商榷,一个人自来自去,更无须伴侣追随,与诸兄的意见微有不同,所以不愿加入团体,请你们多原谅吧。”大家见他如此,也不便相强,又谈了几句,他便独自去了。众人也有说他好的,也有说他不可测的。天麒道:“诸位贤弟,不要小看了他,此人的事业将来定出我辈之上。”众人半信半疑的,各回宿舍去了。

从此留学革命的声浪愈唱愈高,清廷很以此事为忧,便传了两首密旨,向南北洋两个大臣咨询意见。那时南洋大臣庄之山,北洋大臣项子城,全是最讲维新的人物,并且经他们手派出洋的学生很多很多。他二人一见此旨,彼此秘密协商,复奏了一封密本,大意说学生革命,不过是口头文章,只能空言,决然不会实行。别看在海外成群结伙,大声疾呼,只要回国,诱之以功名,怀之以利禄,保管俯首帖耳,一听指挥。如今最妙的法子,莫若择学生中最激烈的分子,由臣等电召回国,请朝廷予以举人进士头衔,交由臣等任用调遣,每人酌委一两份差事,月酬三四百金的薪俸,他们的革命思想便可化为烟云。如其无效,臣等甘任滥保之咎。这个折子上去,清廷大为欢喜,立时批准,由该大臣酌量保荐。二人一共保了六个学生,是曹玉琳、章敬宗、金国安、杨修、顾黾、张广源,这六个人全是留学生中最激烈的人物,在留学界中称为六凶的。庄项特给蔡使合拍了一个电报,说这六个人青年英俊,学业湛深,敝省的新政,百端待理,相需甚殷。此六人无论卒业与否,务必送他们急速回国,并汇去一千元资费,请转发交该生等克期起程,愈速愈妙。后面又附了两句,说已密奏朝廷,均赐以进士出身。本部堂爱才如渴,决无意外,叫他们自管放心前来,勿延勿虑。蔡使接到这封电报,倒踌躇起来,心想这几个学生平日全是我的对头,因我扣他们学费,无不衔恨刺骨,没想到庄项二公竟赏识上他们。我要不把此事办好,这两位炙手可热的大臣说一个不字,我的公使便坐不稳;要反过脸来敷衍学生,面子上又太难过,况且这些人全有野性,还未必容易牢笼。我必须想个万全的法子,只要把他们送回中国,便没有我的事了。想到这里,忙叫人把留学监督请来。

这位监督姓马名朝光,字烛远,倒是外交中一把老手,还是当日李文忠公选送美国的毕业学生,为人很机警,又有手段。蔡使把他请至,恳恳切切地托嘱他,务必设法转圜,又拿出电报来给他看。马监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郑重地向蔡使说道:“这件事实在难办,并非是卑职推脱,因为当日大人对待他们太狠一点。这一群小孩子本没有容人之量,如今听说朝廷要重用他们,又有庄项二公专电邀请,他们的架子更大了。革命倒是一件小事,他们醉翁之意原不在酒,不过威吓朝廷,好钓取高官厚禄。如今要把这事直对他们说了,他们一定拿糖,纵然勉强回国,全存着一个报复心,将来仍怕与大人不利。卑职所说全是实话,不知大人以为如何”蔡使被这一逼,心中益发没了主意,只好央求马朝光,说无论如何请老哥费心,替兄弟解这个难,我必重重酬谢。马朝光道:“卑职理应效劳,怎敢当大人谢。不过据卑职意思,这个电报暂时先不要发表,这是第一步要著。第二步,此事全由卑职向他们疏通,大人千万不可出面。第三步,大人扣发他们的学费,如今快两年了,要一丝不短全备出来,由卑职当面交给他们,说大人当日不过是为警醒他们,并非真扣。如今听说他们学业长进,名誉又好,仍然如数发还,以前的间隙自然完全化解了。然后说大人情愿出具考语送他们回国,请朝廷赏给举人进士,再写两封荐信,荐之庄项二公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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