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回到苗家来省视母亲。见了面,苗氏好容易盼儿子回来,问长问短,亲热得了不得。天宠却一言不发,面上带出无限的忧闷。苗氏便追问他:“莫非郭家待你不好再不然,是同学的欺负了你,为何这般不悦呢”天宠只是摇头说:“郭家待我极好,同学尤其亲密。我并非为我自身的忧闷,我只恨父仇未报,终日读那劳什子的书,有何用处”苗氏道:“你怎说这样话呢你要知道,果然能读书上进,显亲扬名,那报仇的事,还不易如反掌吗”天宠冷笑道:“怎么母亲也说这糊涂话呢简直同郭家姻伯是一般见识,兀的不把人闷死”苗氏道:“你这话更奇了,难道大家劝你的不是正路吗”天宠道:“正路诚然是正路,但是要走这一条正路,只怕走到发白齿落也走不到头儿。纵然侥幸走上了这条路,能否报仇,还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岂不是徒劳无功吗”苗氏道:“这话怎么讲呢”天宠道:“你老请想,我们既想报仇,是越快越妙。若要先奔功名,纵然一帆风顺,少年登科,至早还得要十年工夫。这十年之中,人事变迁,比如那个官他半路死了,我这仇便报不成;他纵然不死,已经告老回家,我这仇又报不成。就是他不死不走,像这种狗官,专门巴结逢迎,等到十年,至不济他也是司道大员了。我们一个新进小臣,要扳倒一个司道大员,谈何容易,这个仇岂不是报不成吗”几句话提醒了苗氏,登时眼泪婆娑地望着天宠道:“我的儿呀,照你这一说,给你父报仇的希望岂不是完全断绝了吗如此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味好孩子,你到底有什么志向呢”天宠道:“要依孩儿的意思,必须去文习武。我先练成了一副报仇的本事,不怕他飞上天去,也要取他的驴头,好消我父亲的怨恨。但是这习武的事,并非请几个无名把势匠,打几趟拳,踢几趟腿,耍几路花刀便算学成了技艺,必须来去无踪,飞行绝迹,有超群绝伦的艺业,然后才能以一人之力,报这血海冤仇。儿子立志打算游行天下,寻访名师。或者上天鉴我这份诚心,使我巧遇机缘也未可定。所怕的母亲不放心,不肯放我远去,这个仇可就不易报了。”苗氏含着一泡眼泪道:“儿呀,你既有这番孝心,我怎好阻拦你。不过你年纪太轻,从前又未出过远门,如今贸然离家,倘或遇着歹人如何是好为娘的就是这一样不放心。要不然再过一年,你略微老成一点,然后再出门,或者不至吃大苦,不知你意下如何”天宠笑道:“母亲要只为这一层,请您放宽了心,是决然无虑的。儿子虽然年幼,那随机应变,趋吉避凶,自问还有些把握。事不宜迟,明年正月,孩儿便要叩别母亲,云游天下去了。只是有一件,孩儿此去,母亲只推作不知。一者免得有人注意,二者省得娘舅姻伯他们埋怨你老人家。”苗氏一一答应了,那眼泪却益发像涌泉一般,怎能制止得住。连夜偷偷地收拾些金银细软之物,暗暗交与天宠道:“这个做你路上的盘缠。你可要时时小心,处处留意。倘一年以内,寻访不着名师,你务必急速回家,不可尽在外边漂流。”天宠也一一答应了。
转眼已到正月,按旧书房的规矩,全是开印上学。这一年是正月廿日开印。十九的这一天,天宠辞别了母妹,又辞别娘舅舅母,说是到郭家去上学。凤声要叫车子送他去,天宠说我们年轻人,不喜坐车,倒是走着去好。凤声乐得省几个钱,便由他去了。只有苗氏心中明白,含着泪默然无言,亲自送天宠到门外,眼看着没有影儿方才进来,几乎放声大哭。苗家的人还认着她是离不开儿子,多方劝慰说,他此时好好用功,将来发达了,还戴凤冠呢,何必这样恋恋不舍的。苗氏只得收了眼泪,闷在心里。直过了七八天,郭家忽然套车来接天宠。说开学已经快十天了,怎么王少爷还不上学,家主人特派车来接他。这一套话不要紧,登时间把苗家人全吓得目瞪口呆,彼此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要问王天宠此去,能否遇着名师,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少林寺中名师授技瓦岗山上义士联盟
王天宠虽然是十八岁的少年,却深沉有大志,一心想报父仇。始而读书想要借此求取功名,将来金殿传胪,可以奏明朝廷,请求昭雪。后来一想这个法子实有不妙。要走这条道儿的,至速也得在十年以后。这十年人事变迁,哪有一点把握。纵然侥幸登第,一个后生小子,也未见得能参倒一个现任职官。打不死狼子,空惹一身腥臊。以后再想报仇,更没有一点希望了。我必须想一个直截了当的法子,取仇人的头如同探囊取物,然后才能十拿九稳地报仇。既要这样,第一得要以我个人的力量,做一个主体,决不求助他人。第二我既不想求人,必须我本身有独立报仇的本事。这种本事,绝不是坐在家里可以得来的。必须出门才能访着名师,必须访着名师才能学得绝技,必须有了绝技才能说到报仇。思前想后,这个主意算是完全决定了。始而他原想偷偷地逃跑。继而一想,恐怕他娘亲急出病来,有个山高水低,自己未报父仇,先断送了母命,更成了不孝之人了。因此才把这主意完全对他娘亲说明,却喜苗氏深明大义,居然允许了他。王天宠便假上学为名,辞别了母妹同苗家的人,孤单一身要到各处去寻访名师。自己心里打算,我此去倒是投奔何方呢也没有一定方向,只可信步前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当日走了有五十里路,便觉着劳乏异常,心中忧虑起来。说照我这样脆弱的书生,连远路全不能走,哪有报仇的能力。我既想报仇,第一得先要磨炼筋骨,人家受不了的苦累,我也得勉强去受。日久天长,这身子自然就可以壮健了。肚子里勇气一鼓,两条腿不知不觉地健强起来,又走了七八里路。太阳已经下坠,再看前面并无镇市,只有一座小小的村庄。心说我今夜只好休息在这村中,明早再赶路吧。缓缓地走来,才进村边,便有两条恶犬扑上来咬个不住。天宠只得用手中的短棒吓吓这两只犬。怎奈一刹那,村中的犬全围拢上来,把个王天宠困在当中,半步也走不脱。正有危急之时,只见由村内走出一位老翁,须发皆白,足有八十年纪,手中拄着一条拐杖。一眼看见天宠被犬围困,连忙健步走上来,用手中的拐杖指东打西,不大工夫,七八条恶犬俱被他打跑。然后笑向天宠道:“小客人你为何走进这恶狗村来若非遇着老夫,只怕有性命之忧。”天宠连忙丢下短棒,向老人深深作揖道谢道:“学生因为赶路,走过了站头,想要在贵村借宿一宵,没想遇着群犬之厄。若非老先生解围,实在危险得很。”老人笑道:“如不嫌舍下湫隘,就请在我家里住一宵吧。”天宠又连连致谢。
老人带路走了二三十步,便是一座茅篱。进了篱门,乃是一座小小菜园。可惜正在正月,还是一片光地。园子的后面,便紧接着住房。虽然是茅草房,却很是整齐坚固。门前有一个十来岁的童子,一见老人便高声喊道:“爷爷回来了。”又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笑嘻嘻走出来问道:“老爷子今天为何回来这样晚,莫非王二叔家又留你老吃饭吗”老人道:“哪有天天吃人的道理。今天下过棋,才要回家,却遇着这个小客人被狗围住。是我把他救出来,知道他走过了站,没处可投,便领到咱家里住一宵。咱们行个方便,也是应当的。”说着又给天宠引见说:“这是我的儿媳,这是我的小孙。”天宠见过了,便随老人进门。老人也不客气,一直把他领进上房。上房三间,一明两暗,老人住的是东屋,儿媳住的是西屋。再看老人屋中,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婆,生得肥肥胖胖的,倒也是慈眉善目,喜气迎人。老人笑道:“这是我的老伴。”天宠忙深深作揖,称呼了一声老伯母,老太婆答礼不迭。老人吩咐儿媳快快烧饭,这小客人一定饿了,又叫孙儿取净面水来,叫天宠洗脸。天宠把随身带的一件小行李,放在炕上,一边洗脸,一边请问老人高姓,今年多大年纪了。老人笑道:“小老儿姓贾,名叫天飞,今年七十一岁了。膝前只有一个儿子叫多才,在四川贩运药材,终年在外边,两年才能回一趟家。小老儿在家里,看着几亩田园,终日同几个朋友下下棋,消遣岁月,饯我这风烛残年。没有想今晚遇着你这小客人。我们村中的狗非常厉害,要看见生人,真能咬个稀烂。也是你福大命大,不该遇险。但不知你小小的年纪,一个人要到何处去,怎么也没有一个同伴跟着你呢”天宠只得扯谎,说是要到开封去投奔一位亲戚,路过宝庄,蒙老先生解救,还领我到家来,既赏饭吃,又留住宿。深恩厚德,学生是没齿不忘。老人听他说话谦恭,又有条理,很是爱惜他,少时菜饭端上来,老人笑道:“我们乡间粗野,无论家人外客,全是同桌而食。小客人你请屈尊一点吧。”天宠无可不可的。大家团团围着一张小炕桌吃饭,蒸馍馍,熬豆腐,还有小米甜粥。天宠是真饿了,狼吞虎咽,吃得很饱。再看老人,居然吃了七八个馍馍,又喝了两碗粥,比自己吃得还多。心里盘算,这位老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看他七八十岁,两目光彩焕发,两脚健步如飞。方才打狗时候,十来条恶犬,被他拐杖一扫,一个个东奔西窜,如负重伤。再看他吃饭这样大量,追想当年,必是一位辟易万人的英雄。这也是天可怜见,使我遇此异人。我不要当面错过,但又不好骤然启齿,求向人家学艺。我必须设法探一探他口气,然后再诚恳地求他,必然不至拒绝。想到这里,吃过饭后,便同老人闲谈。老人笑问道:“小客官,你原籍是怀庆人吧”天宠道:“正是。”老人道:“我一听你说话,便晓得了。怀庆是好地方,我少年时,曾在那里住过五六年。如今景象,不知可同当年的还是一般吗”天宠道:“听老人家说,近来连年荒旱,远不如从前了。”老人又问道:“怀庆地方,近年有什么新闻吗”天宠叹了口气道:“去年倒发生了一桩新闻,说起来真真把人气死了。”老人忙追问是何事呢天宠道:“还是不说吧,说了惹你老人家生气。偌大的年纪,倘或气出一点好歹来,学生岂不是对不住吗”老人笑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老汉活了七十多岁,不知经过了多少可气的事,我全是处之泰然。有法对待的,自然要打个不平;无法对待的,也只好付之一叹。如今老了,闭门不问世事,再有甚样可气的事,也休想再动我的火气。小客人你又何必多此一虑呢”天宠叹道:“既然你老人家不至生气,学生便讲与你听。”
他本早已隐起真名实姓,只说姓苗。故此谈到自家的事,反说是同村的街坊王明哲王贡生家里。老人一听王明哲三个字,想了一想,拍手道:“我想起来了,那王明哲的父亲是怀庆城内典当铺的总管,名叫王必敬。当年我在怀庆时候,同那位王老先生时常会面。那时明哲在城内读书,才十一二岁,后来怎样,我便不知道了。你快说吧,明哲家里出了什么新闻”天宠从头至尾,将明哲怎样好古董,怎样巧得铜瓶,苟知县怎样设下圈套,明哲怎样不肯献瓶,后来怎样寄赃,怎样抄拿,怎样夺去铜瓶,怎样逼死明哲,原原本本俱向老人说知。天宠一边说,一边用冷眼观察。见老人听到栽赃之处,两眼已经瞪圆。后来说到明哲被逼不过,吐血身亡,老人蓦地跳起来,把手中茶杯向桌上一拍,咔嚓一声,拍了个粉碎,大声骂道:“该死的狗官,撞在老夫手里,叫他尸横血溅,身首异处。”天宠见老人动了真气,乘势便跪在地上,扯住老人衣襟,放声大哭。老人气愤之余,更加惊诧,便一手挽住天宠问道:“小客人你为何这样悲苦,莫非此案之中还有你的委屈吗”天宠哭道:“你老人家既与先祖是故交,便是太老伯了。实不相瞒,小孙便是王明哲的儿子,王必敬的嫡孙。如今云游四方,专为访求明师,习学武技,好与先父报仇雪恨。小孙见太老伯逾古稀,两臂尚有神力,行步不减少年,一定是一位内家。因此才委曲婉转,诉说先父的冤狱。果见太老伯义愤填胸,侠气尚在,这才敢冒昧吐露真名。无论如何,求太老伯俯鉴子孙这一点孝心,收诸门墙,传授武技。将来倘能报得此仇,生生世世,也不忘太老伯大恩。”说罢,又跪下磕头,放声大哭。老人到此时,也不觉变怒为悲,老眼中的泪光圆转,几乎要坠下来。忙将天宠扶起,叫他坐下,叹道:“原来是再世兄。这也算是天假之缘,使老夫得遇故人之后。报仇的话,且请慢慢再讲。老夫必能叫你如愿就是了。”天宠听了,复又倒身下拜,再三致谢。此时贾天飞又重新给家人引见,说这位小客官不是外人,原来是我的再世侄,我同他令先祖是故交。天宠也不客气,便呼天飞的老伴是奶奶,呼天飞的儿媳为大婶,呼小孩做弟弟。全家人对待他非常亲热。天飞道:“今天晚了,你也走得很乏,早早休息吧,等明天老夫再同你细谈。”遂把天宠安置在西厢房中。屋子虽小,却很温暖。天宠本来劳乏了,又遇着暖床热被,一觉睡到天明才起来。天飞的儿媳郝氏便替他打脸水,又端过热粥来,张罗着叫他吃点心。天宠见一家人待他如此周到,心中说不尽的感激。喝过粥,忙到上房给老夫妇请安。
天飞同他吃过饭,方才慢慢地对他叙说自己的历史:在三十年前,曾以军功保至游击。在怀庆府河北镇总兵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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