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白朗,他自己一想,这真是千载难得的机会,若不乘此时下手,更待何时眼看着谢大福领这两个人到休息室去了,他便将大衣脱下,换了短装,腰中掖好手枪,带一柄短刀,暗暗溜到后院。恰赶上静悄悄的,并无一人。他便施展夜行术,纵身至休息室檐头,将身子横贴檐下窗上,用手把住横楣,拿舌头将窗纸舐破,用目向里窥看。只见休息室中燃着极光亮的电灯,屋内收拾得十分阔绰,也不必细表。再看项宫保,反穿着一件老羊皮袄,巍然坐在上面。按说他身为宫保,什么狐裘倭刀猞猁穿不得,单要穿一件羊皮袄,还要反穿着,毛儿冲外,这是什么道理呢看官要知道,此时两宫大丧,尚未逾月,按前清的体制,无论内外大小臣工,只准穿羊皮,不准穿直毛。在百日以内,还得要反穿着,好表示是戴孝的意思。项宫保又是总办大行皇太后丧礼的大臣,所以这些礼节,更须遵守。闲言慢表,却说白朗凝神细看,见这位项宫保果然有威可畏,坐在上面,仿佛老虎一般。他那两只眼睛,精光四射,威棱逼人,以白朗那样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看了全有点心悸。此时谢大福已将那两个人领到项宫保面前,大福在旁边说道:“跪下,跪下吧”那二人仿佛没听见一般,依然挺立不跪。只见项宫保把脸一沉,蓦地问道:“你二人图为不轨,今日见了本帅,为何不跪。”内中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冷笑道:“你这给满奴做奴的奴才,自己也不知羞惭,专能残杀同胞,蹂躏汉族,我恨不能飞剑斩汝之头,还说什么跪与不跪”白朗听他这话,心中代捏一把汗,暗想这位宫保岂能挨他的骂当时必要发脾气,亲手杀他也说不定。哪知天上事竟有出人意外的,这位项宫保挨了他一顿骂,不但不生气,脸上的颜色反倒比从前和霁了许多。只听他低声问道:“本来也难怪你们革命,满清这种昏暴,较从前更加甚了,防我们汉族,比防贼还要厉害十倍。最可恨的是一班亲贵,恨不得将我们汉族杀尽,好保全他那万世一系的皇位。别看我项子城为大员,我却不是满人的走狗,时时刻刻,想着光复汉族。只因同志太少,不敢冒昧,所以隐忍待时。就以你二位说吧,若非我暗暗知照段吉祥,遇着革命党人不要自由发落,也不准送陆军部,必须暗暗解到我的宅中,你们的性命早就没有了。”说罢又长叹了一口气。此时那长身的少年随口问道:“宫保这话可当真吗”项宫保笑道:“岂有此理,我项某是汉族的好男儿,岂肯忠于一家一姓当日扬州十日,嘉定屠城,他们满人杀我们汉族不如猪狗,稍有人心的人,岂能忘怀不过你我所处地位不同,你们可以直接革命,我却只能间接革命,彼此的宗旨一样,手段各殊。我如今看你二位气度与常人不同,知道必是革命巨子,所以才剖肝沥胆,对你们说这话。其实连我的手下旧部,我暂时全瞒着他们。唯有我这老家人谢大福,是我的患难兄弟,所以我不肯瞒他。今天特意同你二位接谈,一者是要破除革命党的疑忌,知道我项子城并不是满人的鹰犬;二者将来有了机会,请你们自管放手去做,我能帮忙的地方必然竭力帮忙。今天趁着夜色朦胧,我赠你们五百银子,送你们逃出我的宅去。你们可要相机而行。这北京城中,军警众多,居住不易,你们还是绕道南下,再候机会的为是。”那两人听了这话,不觉五体投地,说我们并不是谢你的私恩,乃是代表汉族同胞向你致谢。项子城亲手扶他们起来,取了五百两银票,塞在他们怀内。自己同谢大幅领二人出了休息室。到一个旁门,亲手将锁开开,放他二人出去,然后才慢慢地退转休息室中。才走至桌前,不觉大吃一惊,哎呀了一声,倒退了有好几步。若问所惊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拷俊仆谢大福见机闻警报项子城逃难
项子城回到屋中,究竟看见了什么,吓成这种样子原来他那书案上,明晃晃插着一把钢刀,钢刀下面插着一张八行书。八行书上面,用朱笔写着两行大字,写得龙蛇飞舞,笔力很不弱。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是:你不助满奴杀二人,我亦不助满奴杀你。
朱墨淋漓,尚不曾干透,这分明是刺客留下的。项子城见了,怎能不怕不过他是一位极有毅力的大人物,心中还能镇定得住。自己亲手将刀拔下来,放在一边,将那八行书折了四折,插入自己衣袋中,很沉定地对谢大福说道:“不要声张,也不必拿贼,以后多小心就是了。”大福此时已经吓得面色如土,听主人这样吩咐,只得答应着,一面走至屋门,喊了一声口令。各卫队头目立刻闻声而至,大福也不发表方才的事,只说了一句公事已毕,你们照旧值班,以后小心护卫,不许懈怠。众人齐应了一声。
此时项子城已到他七姨太太屋中去了。大福也慢慢退出,回至自己屋中,不见白朗在屋里,心说这孩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随喊了一声白云。白云是大福代他取的名儿。连喊了三声,哪里有他的影儿,大福暴躁起来,在屋里直骂。从前贴身伺候的小鹿儿,此时因见白云得宠,他心中怀着老大的嫉妒,轻易也不肯到大福屋中伺候一切。如今听主人连喊白云,他却藏在一边,不肯出来。后来听见大福直骂,这才掀帘子进来。大福一见,先迎面啐了一口,骂道:“懒断了筋的混账崽子,你钻到哪个窟窿去了,为什么喊着不来”小鹿儿撅着嘴说道:“大爷喊的是白云,小的怎么敢来”大福不待他说完,扬起手来,打了一个大耳光子。又骂着:“喊白云,你就不许来吗白云要死了呢,你也跟着他死去不成”小鹿儿挨了打,哭也不敢哭说也不敢说,只垂着手儿侍立一旁。大福气哼哼地问道:“白云到哪里去了你们不是灌黄汤,便是赌钱,等叫我碰上,一个个全活剥了你们的皮”小鹿儿便乘间回道:“白云同着小喜逛私门子去了。他们说离府不远,去去就来,已经去了有一个时辰,大约回来也快了。”大福生平最恨人嫖妓,小鹿儿故意说这话,是有意怄他的气。果然,这火儿一点就着,他登时跳起来骂道:“这还了得,他们简直要造反呀快把看门的马升、牛顺喊了来。”小鹿儿答应一声,连跳带蹦地跑出去。不大工夫,牛、马二人来到,给大福请过安,侍立在一旁。大福吩咐道:“你二人可知道离府左近,有一家暗门子白云同小喜,现在那里,你二人快去把他们给我锁了来。如有旁人在那里逛,一并锁来,听我发落。”牛、马二人答应了两声嗻嗻,便退下来。暗中点手将小鹿儿招呼门外,埋怨道:“我的二爷,你放了野火,却叫我们去抓人,我们知道谁家是私门子呀这要走错了路,白挨一顿苦打,人家还要喊巡警抓人,虽说官面上不怕,到底这眼前亏,我们吃不起啊二爷既知道他们去逛,详情在哪一条胡同,门牌多少号,路东路西,朝南朝北,你必然全知道。没旁的说,请你指一条明路吧。”小鹿儿只是嘻嘻地笑。马升急道:“我一个人的二爷,你别拿我们开心了。老头子的脾气,你不知道吗多耽误了时刻,回来这顿皮鞭子,你挨得了啊”小鹿儿笑道:“怪可怜的,我告诉你们吧,就是小喜一个人去了,白云并没有去,是我给他使坏。你们赶紧到花枝胡同,路南朝北,由西往东数第八个门,门框上贴着德寓两个字,就是那家。我也时常去的。你们请喜二爷回来,千万不要对他说是我告诉老头子的,只说老头子派你们各处寻觅,无意中撞到这里来,请他赶紧回来就是了。”二人答应一声,便依照他说的方向,寻到花枝胡同。
果然数到了第八个门,用灯笼一照,上面有“德寓”两个字。二人便伸手拍门,好似擂鼓一般。里面一个妇人,高声问道:“什么人这样敲门深更半夜,吓唬人做什么”牛顺低声道:“快开开,我们是项宅派来,寻喜二爷的。”妇人道:“什么喜二爷、福二爷的,我们这里没有”马升道:“大嫂别打哈哈,我们寻他有要紧事,宫保立等他回宅开箱子拿衣服呢,耽误了工夫,他回去要挨说的。快开开吧,我们两位等得不耐烦了。”马升这一诈,果然将门诈开。二人抢步进来,举灯一照,见开门的是一个四十上下岁的妇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穿着蓝章缎吊面的狐皮袄,描眉画鬓,卖弄风流,看神气便知道不是好货。便随手将门关好,问二人贵姓。牛、马通了姓氏,随着她进去。
这院子曲曲弯弯的很深,一直到后院南上房三间,一明两暗。妇人叫他二人在明间候一候,自己一个人先到西屋。不知讲些什么,听屋里一个少年喊道:“牛二哥,马二哥,你们屋里坐吧。”紧跟着,一个女仆将帘子打起来。二人进去一看,见这屋里收拾得十分华丽:四面墙俱是用花纸糊的,拿电灯一映,很是好看;条案上摆着四个瓷盆,盆内是迎春腊梅,开得正盛;当中一架西洋钟,金面整玻璃照,很是辉煌;案前八仙桌上,放着一座粉绽小瓷瓶,里面插着几枝红梅花,摆着三份杯箸,一把带套的锡酒壶,几碟冷荤,如酥鱼、白鸡之类,看神气是要吃夜饭;靠着窗户是炕,可着炕的红洋绉帐子,已经高高吊起;炕上铺着俄国毛毯,两边还铺红缎子狼皮坐褥,当中却放着一份很漂亮的烟具,头号的胶州灯耀眼争光,雪白的象牙枪放在左边,右边是一支玳瑁枪。小喜正躺在炕上烧烟,他对面还躺着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衣服也很华丽。二人正对灯过瘾,见马升、牛顺进来,他们连身子都不欠一欠。小喜只略微地勾一勾头,将枣核大的一个烟泡装在斗上,呼啦呼啦地吸起来。直待吸完了,将烟枪轻轻放下,然后坐起,拿过茶壶来,嘴对嘴喝了一气,方才慢腾腾地问道:“你二位的耳朵真长,怎么就知道我在这里,谁告诉你们的”马升赔着笑脸道:“并没有人说,是我们寻了几处寻不着,料想二爷必在这里。果不其然,这也算巧极了。”小喜又问道:“三更半夜,你们寻我做什么”马升道:“我们谁敢搅二爷的高兴,是老头子叫寻的。”小喜道:“是上房的老头子,还是下房的老头子呢”原来项宅的家人,管着项宫保叫上房老头子,管着谢大福叫下房老头子,他们怕下房老头子,比怕上房老头子尤其厉害。因为大福待这些人很严,稍不如意,轻则臭骂一顿,重则没头没脸地抽一顿皮鞭子;不高兴立刻赶出宅去,就是项宫保知道了,也不能说一个不字。在大几岁守规矩的,倒是很敬重他为人正派,唯有小福、小喜、小鹿这一班乳臭未退的毛孩子,心里却非常怨恨。小喜因为近来很得宫保宠爱,他便恃宠而骄,连大福也有点看不起了。不过面子上不敢同他抗衡,其实心里将大福恨入骨髓。大福因见他傲头傲脑的,也是一肚皮不自在,心说:你以为宫保宠你,我就奈何你不得不要忙,我倒得叫你尝尝滋味。时常派他的差头。小喜却不肯碰硬钉子,可是他心里的火光,已经熊熊炎炎,遏抑不得了。今天也是活该闹事,到底也是项宫保的福大命大,所以才挤出这宗事来。
闲言少叙。却说马升听小喜问到这里,便郑重答道:“是下房老头子。”小喜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道:“下房老头子寻我做什么,我也不是伺候他的你们俩回去,告他说寻不着,就完了。”牛顺央求道:“二爷万分委屈,也随我们回去一趟。要不然,他老人家不说是寻不见,却说我们躲懒不来寻,一顿臭骂原不要紧,那皮鞭子抽到脸上,着实难受。我这里给二爷请安了。”说着便深深请了一个大安。按情理说,人家既这样低声下气,他应当没得说了,哪知小喜这孩子,因为宫保爱他,他的脾气比宫保还大,又加晚间多喝了几盅酒,胆子益发壮起来。听牛顺这样央求他,不但不肯走,反倒破口大骂道:“你说什么你怕姓谢的,二太爷不怕姓谢的。他有多大威风,敢来寻我你回去对他说,叫他省一点事吧。梅香拜把子,反正都是奴才。他那奴才头上,也不曾加着钦命字样;我这奴才头上,也不曾刻着降级。你们俩一样也是奴才,犯不上帮着奴才来吓唬奴才,趁早儿离开我这里,好多着呢。若不然,可别怨我不讲面子,驱逐你们出门。”小喜是越说越有气,索性跳在地下,指手画脚地骂谢大福老浑蛋、老不死的,你的狗怕你,二爷不是你的狗,今天偏不回宅,倒看你把二太爷怎样了。牛、马二人被他僵到那里,不得下台。
正在此时,从外面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打扮得很是娇娆。走进屋来,用手将小喜推到坑沿坐下,笑道:“有话好说,生气作什么,谁又惹着你了”小喜随将方才的话,又对这女子学说了一遍。女子诧异道:“呦,怎么又钻出一个谢老头子来了你方才不是对我说,宅里除去项老头子以外,就数着你大么这么看起来,你上头还有上司啦既然人家两位老远地来寻你,你回去就完了,何必叫人家作难呢”本来小喜一肚子火,被这女子当面一揭,他的火更旺了,冲着那女子呸地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不要脸的娼妇,你往外赶我,安着什么心你同小兴儿眉来眼去,打算我看不出来吗你想借这题目,将我撵走,你好同小兴儿说几句体己话。你做梦呢八人轿抬,也抬不了二太爷去。哼哼,好不要脸的东西”女子被他一骂,羞得直哭,大声道:“这是哪里来的晦气劝你回去,原是好意,你吃的哪一门子隔壁醋就是兴二爷也是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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