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个个全是打生的国手,无不以一当十。放过马二麟去,便同俄人开了火。俄人哪里是他的对手,可怜七八百人,被他打了个片甲不归,算是替马二麟解了围。从此,俄人听见章、马两个人的名字,魂飞胆落,再也不敢出头多事了。只是苦了我们的村子,无端遭这池鱼之殃。小人的一家子,共死了十九口,只剩下小人同小人的娘。可怜房屋、田产,皆成火烬。是我们母子讨饭来至盛京城,多亏这迎宾馆的老板,看小人可怜,将我留在店中当茶房,并将店旁马号里的草房,腾出一间来,叫我娘权且安身。可怜我娘本是千金小姐出身,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如今只给人洗洗衣裳,做做针线,每天赚几个钱,不致饿死。小人一个月,只有两吊钱的工钱,怎能养活母亲呢”小茶房说到这里,几乎又掉下泪来。
耳顺听他说话又文雅,又有条理,很是爱惜他。便问你姓什么可曾读过书吗小茶房道:“小人姓袁名金环,自幼从我母亲读书,四书五经俱都读过讲过了。”耳顺道:“原来你母亲也通文字,如今正倡办女学校,为什么不去当一位教习,却要在这里受罪呢”袁金环道:“我的老爷你怎么讲起呆话来我母子讨饭至此,举目无亲,身上又十分褴褛,不要说当教习没人肯要,就是当一名女仆,人家也不肯收留啊如今那些当教习的,哪一个不是有人情有势力,至于学问不学问,还讲不上呢”耳顺叹一口气道:“别看你小小年纪,这样有阅历,真是难得从今以后,我想收你做一名书童,陪少爷们读书,不知你可乐意不乐意”袁金环道:“这是小人最称心的事,怎么不乐意呢只是有一件,你老爷可先向本馆老板贾先生商议一番,如果他乐意,小人立即应差;他要是不乐意,对不住老爷,小人决不能舍此别就。因为小人母子将要饿死之时,是他伸手救活的。他不放小人走,无论挣多少钱,小人不能落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儿。求老爷得要格外原谅。”耳顺听他这样说,益发欢喜赞叹,说:“难得,难得只这一样,就看出你这小孩子,将来一定有大发迹。这样吧,我先向你们老板暂且借用你几天,做一名向导。俟等将来,我再正式同他说明。”金环道:“谢谢老爷,就是这样吧”
二人正在谈话,忽听外边喊道:“金环,你快出来,到前边帮着搬运行李,东边道王大人来了”金环听见“王大人”三个字,扭头就跑,连一句“回头再见”也顾不得说。耳顺听见“东边道王大人”几个字,也不觉心里一动。原来这个王大人,在东三省也是一位出名的人物。他本是行伍出身,能骑快马,能双手放枪。人家送他一个绰号,叫快马王三。他名字王九锡,专门与胡匪作对。凡东三省的胡匪,差不多没有不怕他的。唯独章春林、马二麟这两个后起的少年,却不把他放在眼里,专在他的境内作案。也曾打过几回,虽然互有胜负,到底章、马的部下骁勇善战,这位王道台,也竟无奈他何。此番到省城来,一者因为新制台宋大帅眼前就要到任,特来叩喜禀见;二者因为章春林新近从他道署旁边架去了一位卸任的副都统,名叫喜成阿的,硬要勒赎十万现金,过期便要扯票,连一个小时全不能展缓的。喜成阿家里一面报案,一面却预备银子好去赎票。依着王九锡的主意,调兵痛剿,如果能打一个胜仗,不愁他不把人票完全送回。倘然真用钱赎,胡匪看得太容易了,以后逢人便绑,事情更不好办了。九锡虽然这样说,怎奈喜成阿的夫人、公子执意不肯听,说观察要准有把握,能够不伤我家人一根毫毛,我们便依从你;要是没有把握,可以不劳费心吧王九锡道:“这种事就是硬碰,碰对了人财两全,碰不对只好认命,我哪里有把握呢”喜夫人摇头道:“你说得这般轻巧,拿我们家的人命,交给你去碰大运。我们一家子就靠他一个人,你碰得起,我们碰不起。要是这样,就不劳驾了,我们自会去赎。等赎出来再同你算账”九锡听话不投机,只说罢了。这里喜家果然凑了十万银子,把人赎回来。九锡本想调兵,趁赎票时候,来一个强劫硬打,是他的幕府谏言,说:“万万使不得,倘然伤了喜大人,他是二品大员,这个不是,连总督也担不起。我们为什么自寻苦恼呢”九锡一想很对,便不再多事。暗中却派了四个得力的护兵,在喜宅左右监视,到底要调查明了,章春林这一股现在窝藏在何处,好预备将来剿办。四个护兵去了十来天,回来对九锡说,他们的窝巢,简直没有一定,现在又折回省城一带去了。大人要剿他们,得先到省城调查一番,或者能得着真消息,在这里实在探不出来。王九锡听了,气得他一天也没有吃饭。
偏巧喜成阿得命思财,回到家中,将息了两天,便一直来寻王九锡。见面就瞪眼睛,说:“你做了皇上家的兵备道,全管什么在你的治所以内,居然敢绑朝廷大员,你还装聋装瞎吗咱们得手拉手儿去见制台,到底问一问,你都负什么责任”九锡只得纳着气儿,用好言安慰。喜成阿却不依不饶,说:“你要怕见制台,那十万票价,得要你照数备出。另外还得拿一万两银子,做我养息之费,短一个也不成功。再不然,你能将章春林生擒活捉了来,在我的面前,将他斩首,给我出这一口怨气,我那十万银子,也可以不要了。”九锡道:“既然这样,大人得赏我限期,我好踏访拿贼。”喜成阿说:“这样便给你十天限。”九锡大笑道:“章春林此时不定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十天的工夫,只怕连他的准住处全闹不清,哪里说到拿人呢最短不过,大人也得赏三个月的期限,职道才有办法,要再少了,断然不敢从命。”喜成阿想一想,这话很有道理,便应允展两个月的限。九锡又争了一回,最后定为七十天,喜成阿才认可。他去了以后,九锡同幕友商量,说此事必须到省城走一遭,一者查章匪的下落,二者宋制军不日到任,就近给他叩喜,好报告匪情,向他再借几营陆军,好帮同捕拿章春林。主意打定,马上启程,到了盛京,住在迎宾馆中。这迎宾馆是九锡每次来省的行辕,所以馆中的先生、伙计,格外巴结,争先恐后,为的是博取王大人一个欢喜,临行时好多赏他们几两银子。所以袁金环扭头便跑了。
九锡到省,才知道宋大帅尚未莅临,只得先禀见坤厚,将章春林的事,说了一遍。坤厚道:“没想到这后起的小匪,竟会如此之凶。好在宋大帅早晚定可接印,你老哥多候几天,等见着面请示机宜,自然总有办法。事已至此,着急也是无用的。”九锡明白他这是推辞。本来一个护督,又到交卸之时,谁肯负责多事,乐得推到下任身上。九锡回店来,无精打采,只带了一个长随,信步出来,在街上闲游。他原来有几口鸦片烟瘾,这盛京的烟茶楼非常阔绰,非为二十万银子不能开,较比从前京津一带的小烟馆,实在有天渊之别。因为要开一座烟茶楼,非有一百多间楼房是不够用的。他这一个买卖,里边要分三等九级。吃大土烟的让到官房。这官房之中,虽然是一灯一榻,却收拾得十分雅洁。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桌上摆着钟鼎古玩,连梳妆台、穿衣镜,全都样样齐全。这一间官房里,有一个专人伺候。这个人的官衔,叫作烟大使,专管沏茶烧烟,外带伺候吃点心、吃饭。他这烟茶楼中,楼下有大厨房,过足了瘾,想吃什么,可以咄嗟立办,甚至成桌的席面,也能随叫随来。至于第二等的,叫作客房。客房也是每位一间,不过里面的陈设铺垫,稍差一点。第三等叫作大厅,是三五间楼房敞着,安设许多烟榻。吃烟的主儿,在这一个厅里过瘾。还有第四等叫作大炕,是楼下几间明着顺山墙砌成的大炕,烟具一份挨着一份,足可容一百多人。这一个烟茶楼中,要分多少部分:有管烟的、有管土的、有管煮的、有管秤的、有管账的、有管钱的、有管伺候人的、有管茶的、有管点心的、有管菜饭的,上上下下,足有二百几十号人。请想他这买卖,要没有二三十万,如何能开得起。在前清末叶,厉行烟禁,各省的烟茶楼烟馆,差不多一律歇业了。唯独这盛京城,名为歇业,其实却不曾歇业:不过将烟茶楼的字号去了一个烟字,单名茶楼;将那三四等的大炕、大厅,算是取消了;至于头一二等官房、客房,仍然是开灯大卖;不过在巡警道衙门,每月花上几百银子,暗认一笔捐,就算过了明路。也实因奉天官场中人,没有一个不吸烟的,自己问一问良心,也不好过于严禁。所以省城之内,烟茶楼仍有一二十处。王九锡生平有一种癖好,专好在烟茶楼或是烟馆里吃烟,据他说,是别有滋味。因此每逢到省城来,无一日不到烟茶楼过瘾。头一日过于匆忙,也太累了,所以不曾去。第二天见过坤厚,知道宋大帅尚无定期来省,自己得要在省城多住几天,便带了一个长随叫吕升的,一同到青莲阁烟茶楼去过瘾。他本是青莲阁的老主顾,柜上没有不认得他的。知道他烟瘾虽然不大,排场可实在不小。每逢吸一次烟,要在这里吃饭,必格外赏两块钱;不在这里吃饭,一块大洋也决然飞不了的。因此大家见了他,俱都格外表示欢迎。其实并不知他是东边道的观察大人,只叫他王大老爷。今天又见王大老爷来了,仿佛是活财神下降,早围拢上来,将大老爷叫得震天价响,簇拥他到了第三层楼。这三层楼便是官房,伙计想替他寻一间雅室,好伺候他吸烟。
偏巧是日恰赶上星期,吸烟人格外加多,十八间楼房全有人预先占住。伙计不觉大失所望,恨不撵走一个,让给九锡,才合他的心思。怎奈这些人多半是老主顾,而且是有势力的,哪里敢哼一声,急得他来回乱转。九锡道:“没有屋子吗那样我到旁处去吧。”伙计如何肯放他走,急中生智,便对九锡道:“大老不要忙,这十四号房只有一位少年客人,我去同他商议,你二位先对灯吸,少时这客人就走。大老屈尊一点,我们就沾光了。”九锡道:“我倒没有什么,只怕人家不肯吧。”伙计道:“不妨,不妨,请大老少候一候。”说着他便进了十四号房。不大工夫,笑嘻嘻地出来,说:“请,请这位客官很慷慨,他说一个人寂寞得很,再添一位好极了。”九锡忙随他进来,吩咐吕升暂在楼下等候,吕升去了。
九锡进屋里来,只见一位少年,不过三十上下。穿一件青呢袍子,青章缎马褂,足穿着黄皮革履。再看相貌,是白净面皮,细眉长目,微有几个麻子。眉目之间,含着一团英气。一见九锡进来,他倒先打招呼,说:“请坐,请坐咱们有缘会在一处,不要客气。兄弟这里有现成的烟,先请过瘾。”九锡听他说话爽朗,而且声如洪钟,自然嘹亮,不觉动了爱慕之念。忙笑着回说:“打搅打搅兄弟并不觉瘾,请你先吸,咱们慢慢地谈。”那少年听九锡这样说,果然不客气,重新躺下吸烟。九锡便同他对面躺下。见这少年所吸是自己的烟,一个金盒里边,盛着有几十个烟泡儿。每一个泡儿差不多有小黑枣儿一般大,看神气总有一钱上下。少年是一口一个,对准了灯头,不用换气,一口气抽到底,转眼间四五口已经下肚。九锡看着,不觉暗暗纳罕,心里说:这个人虽然吸大烟,看他的气力,却着实不小。似这一钱一口的烟,要叫我吸,得换七八口气,也未必能抽到底,他居然一气一口。要不是中气足、练过功夫的人,恐怕不能如此。九锡正思量着,少年已经装好了一口,双手奉与九锡,说老先生请尝一尝我的烟,比他们的大土似乎还好一点呢九锡一面道谢,一面接过来吸,果然烟的香头力量,俱都很好。一连换了八九口气,才将这烟吸完。少年在旁边微微地笑,意思间是说他气力太微。九锡吸完了,赞不绝口,说:“老兄的烟,果然比他们强得多兄弟叨扰,还不曾请教老兄贵姓”那少年略一迟顿答道:“在下姓朱,是金州人,原籍却在山东。”九锡道:“到省来是闲游,还是做买卖呢”少年道:“在下是开参茸庄的,新从营口来,想在这里采买一点新货。没请教你先生贵姓在哪恭喜”九锡也随口答道:“在下姓玉,给北京王府里当庄头,是要到京交粮,从这里路过,闲住几天玩一玩。”少年笑道:“足下原来是皇粮庄头,失敬,失敬但不知你们是交粮,还是交钱呢”九锡道:“哪里有交粮的,一律全是交钱。不过另外孝敬许多土物就是了。”少年点点头。
此时青莲阁的伙计,早挑过一盒大土公膏来,放在烟盘里边,问九锡道:“是大老自己开,还是用小人代开”九锡道:“你去吧,我自己开好了。你只把上好的红茶泡一壶来,别的不用管了。”伙计应声而去。这里九锡一面开着烟,一面同少年攀谈,说目前参茸的行市,一天大似一天,倒是很有利的买卖。只是沿路之上,恐怕不大好走,后起的兄弟们太多,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遇着了便想下手。做买卖的人,也怕要时刻有戒心呢。少年笑道:“老先生虑得很是。不过在下久走江湖,却不把他们放在心上。有时遇着,客气几句,也就过去了,好意思真下手吗”九锡听他吹这般大牛皮,心中一动,这个人恐怕不是善类。一边烧着烟,偷眼看他的神气,见他两目精光炯炯,一双剑眉,斜飞入鬓,隐隐含着一团杀气。心里明白了一半,便用话引逗道:“老兄是久走江湖的人,兄弟才敢大胆说一句,如今这些兄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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