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前厅,跪听朗贝勒宣读圣旨。读罢了,子城却不肯谢恩,向贝勒说道:“臣项子城并无可以膺爵受侯的功劳,实不敢妄邀懋赏。请贝勒爷仍将原旨奉回,替我面奏皇太后,俟将来时局平定,再论功行赏也不为晚,目前可以无须了。”玉朗道:“项宫保你这话说错了。皇太后既然加封,决无收回成命之理,你无论如何也得谢恩领受。缴回原旨的话,我如何敢做呢”子城听了,只得立起身来,说贝勒爷既不敢缴还原旨,子城当面去辞就是了。玉朗道:“如此甚好,就请宫保自己走一趟吧。”说罢,便告辞出门去了。子城送他走后,自己转回密室,同赵秉衡商议:现在封侯的旨意,还在前厅,到底怎么办呢赵秉衡笑道:“这事有什么难处宫保不妨面见皇太后,只推说目前革命党来势很凶,各省纷纷独立,并不是湖北一省的事,何况湖北一省尚未敉平,臣何敢受此高爵侯等将来各省的乱事一律肃清,然后论功行赏,无论朝廷有何恩典,臣决不推辞。似这样说,不但立言得体,而且捎带着吓一吓皇太后,也好为将来的地步。宫保请想可使得吗”子城一听,不觉鼓掌称妙,立刻吩咐套车,进东华门,伺候召见。
子城每逢出门,有二十四匹马队,全是荷枪挎刀,一律挑选的是北洋劲旅。另外有一名队长,是参将衔、三品顶戴,在前面给他打顶马。马车的后边,还有两骑跟马,一个文的是候补知县,一个武的是候补都司。那前面的队官,姓郑名尔成。后面的两个官,文的名叫吴希泰,武的名叫王得功,全是随他多年的老人。照例总是他们跟着出门,决然不会错的。偏偏这一天,王得功因为受了感冒,增寒壮热,头痛心烦,吃过药,躺在床上出汗。这时候宫保偏要出门,急得他出了一身透汗,勉强挣扎着想要起来,更换衣服,随同出门。同伴的方长胜看着不忍,说王大哥你索性躺着养一养吧,我替你跑一趟不好吗王得功道:“老弟代劳,那是求之不得,但是凭空叫你受一趟累,愚兄心里总觉着有点不安。”方长胜笑道:“自己弟兄,有什么安不安的。我有许多日子没骑马,今天也好就此演习演习。”得功再三称谢。长胜扎束停当,少时宫保出门上马车,大家一齐上马。唯有方长胜骑的这匹马,是一匹卷毛青,极其高大,它却横蹿竖跳,不容长胜上去,而且还引吭长嘶,仿佛我决不驮你似的。长胜恨极了,连敲了他几鞭子,方纵身上去。那马仍然是不伏衔勒,勉强着向前走几步。
风驰电掣,转眼进了内东华门,先到总管处挂名报到。张得禄见是宫保自己来了,料定必有重大的事,怎敢怠慢,立时把他迎进来,殷勤招待。又向子城道喜,说宫保封了侯爷,我们本当即刻叩喜,却没料到宫保先来了。子城忙拦道:“不敢当不敢当,封爵的事,我已经恳切辞过了。”得禄诧异道:“这封侯授爵的事,是轻易不见的,要在旁人,做梦还梦不到呢,宫保却为何要辞掉你不是呆了吗”子城道:“一言难尽。说真了,谁同高爵厚禄有仇呢不过看目前形势,各省纷纷宣告独立,湖北一方面,又未彻底肃清。将来不定闹到什么样子,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要遽然受了朝廷的封爵,自己问心,实在有点抱愧。因此恳切力辞,这也是出于不得已的一种苦心。张老爷,你终日在宫中,哪里知道外边情形呢”得禄一听,吓得惊慌失色,忙问道:“外省敌情反得这样厉害吗我连影儿也不知道啊,那就怪不得你辞了。我赶紧上去回奏,你好见皇太后,当面报告一切,早早想一个挽救的法子吧。”子城道:“好好,就劳张老爷的驾,你急速上去回吧。”得禄出了总管处,直弃慈宁宫,见皇太后,将项子城要求召见,及他所说的话,全给太后说了。太后吓得不知所措,立时传谕升殿,召项子城入宫陛见。得禄忙又跑出来,二次将项子城引入宫中,面见皇太后。太后一见他,先迎头问道:“汉口不是已经克复了吗怎么各省的情形,倒更闹得凶呢”子城奏道:“皇太后圣鉴,那汉口不过一隅之地,虽然克复了,与大局并无十分关系。臣所以专折入奏,不过是为安慰众心。至于各省的情形,实在不堪言状。臣有心不奏,又怕将来闹到北京,臣一死不足塞责,还要担一个蒙蔽的罪名。要据实奏陈吧,又怕惊了皇太后的驾。进退两难,左右莫可,只得面求皇太后圣谕,以便有所遵循。”太后听了这回奏之言,益发摸不着头脑,很着急地问道:“外边到底是怎样情形,卿家不妨据实上陈,也省得我终日悬心。难道革命党已经反遍了全国不成”子城叩头奏道:“目前形势,虽尚未反遍全国,然而大江流域,已经全竖起革命旗帜来。甚至连山东山西毗连几省,全有不稳的形势。至于川、广、云、贵,早已就失陷多时了。可怜瑞方弟兄,死在四川,情形至为惨烈,臣至今还未敢入奏呢。”皇太后愕然道:“怎么瑞方死了吗到底是怎样死的何以四川总督宋耳盈,也没有专折入奏呢这事你总应当知道始末根由,可详细奏与哀家知道。”项子城道:“这件事,非一言半语所能尽,目前四川已经独立,连宋耳盈也被本地乱党杀害了,他哪里还能具折入奏呢。可怜瑞方死在资州,连尸身全无下落,是他手下一个武官,名叫李虎臣的,从四川将他的首级盗回,昨天才来至北京城。臣同他尚未见面,太后要知道详细,俟等臣当面问他,然后再将瑞方死的情形专折入奏,也好请朝廷给以恤典。”太后点头叹气道:“没想到瑞方一去不归朝廷起用他,倒是将他害了。你只说目前各省倒是一种什么情形为何山东、山西京畿之地,也会起了革命呢难道两省巡抚,同一班文武官吏,就眼睁睁地看着不管吗”子城奏道:“皇太后圣鉴。那两省大吏,死的死,逃的逃,谁还敢出头管啊。”太后听了这话,真是吃惊不小。因为四川离北京很远,虽然反了,一时决反不到京城。至于山东、山西,离北京的路程,多则一千,少则数百。如今出反了,转眼岂不就来到北京。因此越想越怕,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忙问子城道:“似这样可怎么好呢卿家预先也要有一种防备,别等他们杀到北京,难道我君臣束手待擒不成吗”子城道:“这事臣也会费尽苦心,设法挽救。无奈人心已变,全都归向革命,一班军官将士,十个之中,亦有八个如此,叫臣可有什么法子挽回呢”太后听了,只有咨嗟叹息,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到底还是项子城替出主意,说臣于无可设法之中,略想出一种方法来,只是不敢自专,还得请皇太后的示下。太后道:“只要你有法子,能保住大清的江山社稷,我没有不赞成的。”子城道:“看目前的情形,要想将革命党一律肃清,是绝对做不到了。只能用釜底抽薪的法子,但求他们当首领的,略为缓和,能有从容商酌的余地,这事就好办了。臣想如今汉阳方面,我军既然打了胜仗,那革命党的气焰,自然略微降杀一点。趁这机会,我们同他停战议和,既可免去人民涂炭,又可省得战事延长。南北择一适中地点,各派代表,商量议和的条件。头一样得保住我大清皇位,万世一系,其余条件,全好商量。那些革命党首领,也不过是为升官发财,只要事后赏给他官做,未尝不可收为我用。太后请想,这个法子,可使得吗”皇太后道:“论理以朝廷之尊,本不应与乱党去开议;但是战祸延长,难免生灵涂炭。我如今为爱民起见,便纡尊降贵,千秋万世之后,也自有公评。卿家的主意,我便依从了,也未为不可。”子城磕头道:“皇太后一念仁慈,必能感格上苍。臣必当仰体德意,决不叫皇室受着一点影响。至于议和的全权代表,臣已经物色得人。此人曾受国家厚恩,必能不负委托。”皇太后忙问是何人。子城奏道:“便是从前做过奉天巡抚,臣在北洋时的津海关道唐绍怡。此人还是当日李鸿章派遣学生到英美留学选出来的人才。臣在朝鲜驻使时,便用他当翻译,确是学贯中西,才华敏捷。若用此人为全权代表,必能为国宣劳,早平内乱。”皇太后道:“既然这样,你就早早派他去吧。”项子城答应着,便退下来,在总管处也未敢耽误,立时乘马上车,匆匆回宅。
出了东华门,行至东长安街,沿街之上,各商民全想瞻仰项宫保的颜色。警察却手执警棍,驱逐闲人。无奈人是多的,一时哪里驱逐得尽。马车才走至街中间,忽见人丛中一个少年从怀中掏出一物,对准了项宫保的马车,用力掷去,但听轰然一声,如天崩地陷一般,登时黑烟四塞,满街尘土飞空。警察一时慌了手脚,只有大吹警笛。立时间,各警察同北衙门的营兵,来了有好几百,将一条东长安街四面包住,将所有街上路行的人,一个也没剩,一律全获住了。此时宫保的马车,与护从人等,却早已走远。单单只炸死了一人一马,这人便是项宫保的跟马方某。可怜他平常日子并不当这种差,只因王得功病了,他替出来走一趟,偏偏就遇着了这意外飞灾。也算是他命里该当,做了王得功同项子城两个人的替死鬼,连一匹大青马,也连带遭殃。众军警既将一街的人尽行获住,一个个全用绳子拴起,先拉到步军统领衙门。此时的步军统领,还是乌谨。听说有人在东长安街放炸弹,要炸项宫保,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立时骑上马,带了数十名营兵箭手,亲自赶上来捕贼。行至半路,见军警蜂拥着许多犯人,向自己衙门解去。他见了,心里如一块石头落地,知道放炸弹的人不曾跑脱,自己的营兵将他获住,可以减少了本人的考成。这一喜非同小可,忙从马上跳下来,抱拳含笑,向军警说道:“有劳众位弟兄,把罪犯获着,快快解送到北衙门,我必重重犒赏。”众军警齐说:“谢大人。”随同着一同回至衙署。乌谨不敢怠慢,即刻升堂审讯,到底哪一个是正凶。乌压压地跪满了一堂,内中只有两个少年,立而不跪。乌谨便在他二人身上注意,说你们这些人,谁是放炸弹的正凶,快快招上来,免得拖累旁人。跪着的众人哭哭啼啼的,全说青天大人,我们全是过路的来往行人,也有小商贩,活该遇着了这样逆事,凭空被军警捕了来。我们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只求大人高抬贵手,早早把我们开释了吧。这些人说完,只见立着的那两个少年,哈哈大笑说:“乌谨你不要残害善良,快快把这些人开释了。所有炸弹的事,我二人便一一招承。你要不放他们,我们也不招。”乌谨一听这话,知是真凶是有了,乐得顺水推舟,做现成人情,立刻叫跪着的人,各觅铺保,一律开释。然后和颜悦色,向两个少年问道:“你二人贵姓大名原籍是哪里人为什么要炸项宫保是有人主使,还是发于自动呢”内中一个少年,朗朗地答道:“在下姓章,名光培。我这同伴姓韩,名德基。我们全是湖南人,在东洋留学多年。这一次回国,是奉铁血团同盟会会长孙先生的使命,专为炸满清亲贵。我们在北京已经住了两个多月,仔细调查这一班亲贵,全是些酒囊饭袋,无用的东西,就是炸死他们,还不够一个炸弹的代价呢。因此改变方针,想要炸项子城。但是据我们党中人说,项子城并不忠于满洲一家一姓,留着他将来还有用处。所以炸他的政策,纯粹出于我两人的意思,并非受党中指使。今天既未炸死他,总算他命不当绝。我们既束手被擒,只有一死,你也不必问长问短,尽管啰唆了。”
作小说的叙至此处,只得折回笔来,再将这两人的来踪去路,略表一番。原来这章光培、韩德基,全是当日张文襄送往东洋的留学生。他们一到日本,便入了同盟会,竭力地提倡排满革命,也无暇再求学问。后来被张文襄知道了,便知会驻日公使,将他们的官费一律革除。这些人是艰苦卓绝,虽然革了官费,却仍然不肯回国,照旧在东洋联络同志,进行革命事业。并且加入铁血团要暗杀满清亲贵。三番五次回祖国来,只是不得下手。这一回湖北起了革命,他们大家在东京也开了一次会议,彼此讨论。有乐意到湖北投效的;有乐意回原籍鼓吹革命的。唯独章光培、韩德基,还有一个姓彭的少年,名叫国珍,他三人却别有思想,一定要往北京惊天动地地做一种事业。大家见他们志向坚定,便由党中替他们筹了一千二百块钱做盘费,另外带了三枚炸弹。这三枚炸弹,全由德国造来的,能炸五六丈见方,乃是西洋一种特别的利器,全安放在皮包的下一层。其形如鸭蛋式的白铜墨盒一般无二,要是生人见了,绝料不到是炸弹。三人结束停当,便乘船先到上海。在上海不曾耽搁,又乘船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住在煤市街万隆店内。他们头上戴的全是假辫子,冒充是湘绣客人,要在北京招揽生意。店家见这三人规规矩矩,想是初到北京的生客,倒也不起疑心。他们无事,轻易也不出来。在店中住了有一个月,明察暗访,知道满清已将政权,完全送与项子城。这一般亲贵,仍然是恒舞酣歌,各自寻他们的乐境,早把国事忘到九霄云外。三人在室中私议,说看这神气,胡运已终,那些无知的亲贵,实在不值一个炸弹。我们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吗彭国珍道:“二位仁兄,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满清亲贵中,只有一个人,是铁中铮铮,佣中佼佼。此人不除,满清的基业决然推不倒,就是项子城有意下手,亦怕不容易呢。”二人忙问国珍,此人是谁国珍叹道:“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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