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去见一见项子城。只要他不坚执辞职,这事还有挽救余地。你就赶快地去一趟吧”恩王道:“老臣一定去见他。不过能挽回不能挽回,臣可没有丝毫把握。”太后道:“办好了,是大家的造化;办不好,也不能怨你一个人。你只管放心去吧。”恩王说了一声领旨,便退下来。倒是一刻也没敢耽搁,出了宫门,立时乘轿飞奔项宅。
到了门首,也不等通禀,便跳下轿来,叫侍卫拿着自己名片,在前引路,便要走入大门。守门的卫队才想过去拦,早有值日门吏过来,一看名片,连忙深深朝着恩王请安,还高声说:“请老王爷安”恩王点点头,说你领我去见宫保吧。门吏回道:“请老王爷先在内客厅少坐一坐,门吏立刻就去回话。”恩王说也好,随着他一同进来。先让到客厅中,他便急忙去回。不大工夫,就听里面喊道:“宫保自己出来迎接王爷”这一声喊过去,就见项子城穿着便衣,还同着四五个人,匆匆走出来。一进客厅,先跪请皇太后皇上安,然后深深向恩王请安,说门生不知老师王驾临,不曾在大门迎候,实在有罪之至。恩王道:“我们自己人,哪有这些礼讲”项子城道:“师王有什么吩咐,可以把门生叫到府里,何必亲劳车驾,这门生如何当得起”恩王道:“自从你那一次脱险,我时刻替你担心,怎好再请你去呢况且国家大事,理应机密,我那府里人多耳杂,倒是在你这里谈的为妙。”项子城吩咐左右,快抬过二人软椅来,请老王爷到后边住室密谈。这里屋子太冷,不看冻了王爷玉体。少时软椅抬过来,恩王同项子城各坐一架,穿过几层院落,才到项子城住室。大家将恩王搀下,如捧圣一般,捧进屋中,扶到床边,请他躺下休息休息。恩王不肯,说我并不觉累。项子城笑道:“老师王到了门生这里,怎么倒客气起来请随便倚一倚。这里有参茸大土膏子,虽然比不上府里的,还对付着能用,请老师王赏脸吸一两口,也可略搪一搪寒气。”恩王见他这样殷勤恳切,只得将身子歪在床上。早有伺候的小厮,将绒枕摆好,请王爷躺下。然后取出雕漆盘来,放好了,屈膝跪在床上烧烟。装好了,恭恭敬敬地送至王爷唇边。恩王一气吸了半口,说你这烟好厉害,参茸兑太多了。项子城道:“没有什么,这是同仁堂代煮的,所用俱是上等西洋参,虽然口壮,却没有什么火气。老师王请随便多吸一口也好。”恩王只把这一口吸完,便坐起来,略一摇头,说我不吸了。小厮忙献上茶来。
项子城坐在一旁相陪,只说些个没要紧的闲话,对时局却一字不提。恩王只好先向他开口,说老弟,你近来为国贤劳,实在辛苦极了。项子城未曾答言,先现出极惨苦的样子来,说师王不提为国还好,提起为国两字来,真要叫门生惭愧无地。恩王道:“这个怎能怨你呢总是这一班小孩子,昏天黑地,无事生非,才挤出这一场天大的事来,闹得老弟也无法收拾。如今老夫亲自前来,一者是替他们赔罪,二者是劝老弟无论如何,也得打消辞意,好勉力维持这个残局。以后如再遇着什么疑难阻力,自向老夫说知,老夫必能以全副力量,替你化解。”老恩王这一席话,总算是委婉恳切,非常动听了。他说完了以后,便用眼望着项子城,静待他的回答。不料项子城忽然放声大哭。他这一哭,闹得老恩王随他哭也不好,劝他不要哭又不好,真真是进退两难。少候了片刻,只得含着一泡眼泪劝道:“老弟,你心中难过,老夫很能了解。但是净哭鼻子,也于国事无济。还望你暂抑悲思,咱们从长计议一回才好。”项子城收了眼泪,还哽哽咽咽的,半晌才说出话来,向老恩王道:“门生一肚子委屈,本不敢在师王驾前发泄,只因方才师王对门生说了这一套话,门生悲从中来,只好学阮籍穷途之哭,不免惊了师王的驾,实在罪过罪过。”恩王道:“你有何委屈,无妨对老夫详陈,我必能替你为力。”项子城道:“老师王待门生天高地厚,门生有什么难处,当然要诉之师王。不过这一次发生意外了,使门生无回旋余地,此时纵然对师王陈述,只怕也无能为力了。当众家王公要求退还库款之时,门生早料到不是吉祥之兆,不过自己想着,外镇各带兵官,有一多半是门生亲手提拔的,况且朝廷待他们也不薄,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变脸,这才依照众王公意思去电,万没料到,他们竟有这样大胆,公然背叛朝廷,拍出这种逆电来,真是做梦也梦不到的。由此节看起来,他们显然与革命军早有沟通,门生纵然去电排解,也是无益。事到其间,总怨门生上无谋国之忠,下无知人之明,此后只有闭门思过,不敢再与闻政治。老师王秉政三十年,中外景仰,这收拾残局的责任,非师王莫属。就请毅然出山,不必犹豫了。”项子城话未说完,早把恩王吓得立起身来,朝着项子城连连摇手,说贤弟你可怜老夫风烛残年,不要再说这话了。老夫今天来,要言不烦,就是请你不要辞职。你无论如何,也得答应我这一句话。项子城道:“论理师王的命令,门生何敢不遵不过目前这种局面,门生就是不辞职,试问还有什么做法军心已变,不服我指挥,他们再与革命党结合,早晚杀到北京来,门生除去束手就擒之外,还有旁的法子吗”这一席话,把老恩王说得闭口无言。低着头沉吟片刻,又问项子城道:“依你的意思,不辞职之外,还有旁的法子没有呢”项子城道:“这个门生可不敢说。老师王阅历见识,俱高出门生十倍,如有什么特别妙法,可以救急,门生必然赞成。”
项子城这一套话,分明是要从恩王口中,逼出一条主意来。老恩王虽然庸懦无能,但是他做了三十多年的军机,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阅历不可谓不深,项子城这种用意,如何能得瞒过他。可是要从他口中,说出失体的话来,他还有点不肯。无奈项子城这种单刀直入的词锋,他要是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眼前便闹成僵局,说不定项子城真许授意各带兵官,直然杀到北京城。到那时,不但宗社丘墟,就是自己偌大的府第、千万的私囊也要付之流水。想到这里只好狠一狠,先露出一点甜头来,笼住了项子城,然后再同他磋商办法。便慨然说道:“贤弟,事到如今,也不必说谁的阅历深识见大了,咱们但求着能保住皇室尊严,别教皇太后同今上受了惊恐危险,也就算尽了做臣子的心。至于政权能否存在,倒是第二问题。贤弟以为怎么样呢”项子城道:“师王所见甚大,门生实在自愧不及。但是门生的意思,但凡能够保存君权,也以保存为是。哪怕是虚君共和呢,也总算有这么一个名目。只是那些革命党,实在可恶得很。唐绍怡同他们磋商了两个月,依然不能就范,负气归来。如今又添上这一群武人,从中捣乱,他们的气焰更大了。不知老师王可有什么法子,可以渡此难关,使我圣清君主的名义,永久存在。”老恩王哈哈大笑道:“老弟你这话太远了,凭唐绍怡那样外交老手,说了两个月工夫,还不能使他们回心转意,我还有什么法子呢据我想,最好皇室一切名义上的虚荣,同常年的用度,设法保全,至于政权,请朝廷完全让出来,暂时先由咱们北方寻一位负责之人,千万别把这种权力落在南方革命党手中,这就是好的办法了。贤弟你以为如何呢”项子城道:“老师王这种眼光魄力,真能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据门生的意思,最好就请老师王出来,担负政权。俟过几年,今上可以亲政,那时革命党已逐渐消灭,再把政权完全奉还。这同当年周召共和行政,还之周宣,还不是后先媲美吗”恩王连连摇手道:“你这道理讲得很是,不过这时候我是万万不能出头的。他们革命党,口口声声喊的是排满,如今皇室禅让,却仍由满人继续政权,那不成了笑话吗据老夫的拙见,这件事倒莫如由贤弟你,直截了当地担任起来。一者可以免去许多枝节;二者将来今上成年,仍由贤弟交还政权,也显得你有始终,不至为人所乘。这真是千妥万当的办法。除此以外,再想不出第二条路子来。你也就不必再推辞了。”项子城道:“门生世受皇恩,怎敢冒此不韪不过这其间也有一种危险,假如朝廷实行禅让,在老师王既因避嫌不敢闻政,门生又拘牵小忠小节袖手旁观,将来这全部的政权,必至辗转推移,落在南方革命党之手。那孙文一生的宗旨,就在排满。他如果握了全国大权,皇室前途还堪设想吗门生顾虑到这里,所以对于老师王的吩咐,倒不敢过于矫情立异,固执鸣高。不过我们抱定宗旨,将来这耿耿忠心,总要大白于天下后世,也就算对得起天地祖宗了。至于目前,好比是变戏法,只要能把他们的眼睛蒙住,便可以渡过难关。以后的事,再慢慢地想法子,也就容易办了。”老恩王万没料到,项子城毫不作态,公然就答应起来。心说这人真好厉害,我到底坠入他的彀中了。然而事到其间,也叫无可奈何,我只得顺水推舟,先把这千斤担子,放在他身上。想到这里,便矢口说道:“着啊,到底是贤弟眼光魄力,迥不犹人。这也是我圣清德泽绵长,祖宗然佑,才出了贤弟这一颗救命星。不然,真要为朱明之续了。”项子城不待他说完,便微微笑道:“老师王先慢着高兴。这事不过是我们师生的私议,至于能否实行,只怕还远得很呢头一关,皇太后虽然圣明,到底是妇人,未必有这样远见;第二关那些王公贝勒,连寿皇库一点款子,还舍不得,如今硬要将君主大权推让出来,他们如何肯呢据门生想,咱们还是不管,一概推到他们身上,任凭他们糟去好了。”恩王道:“这两关你不必虑,老夫全有办法。如今只请你先给各武人去电,阻止他们不得乱动。好容让出工夫来,商量禅让的手续,同优待皇室的条款,那就好了。”老恩王说完这话,便起身告辞。项子城送出府门。
恩王坐上轿,一直进宫。见了皇太后,便说项子城辞职的意思,非常坚决,实在无法挽回。各路将帅,全与革命党沟通一气,预备下动员令,直攻北京。并且此次不同庚子年拳匪之变,庚子年虽有外患,到底各省犹知效忠朝廷,所以先太后同先帝,可以驾幸西安,暂且躲避一时,如今山西已经宣告独立,上西安的道路,是不通了,只有困守北京坐以待毙。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老恩王这种恫吓的奏词,皇太后听了,早吓得颜色惨变,战兢兢地问道:“依你这样说,咱们大家,不是全没有活路啦吗到底还有什么救急的法子没有呢”恩王奏道:“救急的法子,仅仅就剩了一条,不过做臣子的,不敢冒昧妄奏。只有求皇太后向远大处着想,坤纲独断,这事才有解决的途径呢。”皇太后略一沉吟,说这时候为求我们母子得保安全,就把君权放弃了,也未尝不可以。恩王听太后说出这样话来,便跪下叩头道:“皇太后是女中尧舜,一念之仁,遂使全国生灵,免受涂炭。老臣先代全国臣民,叩谢圣恩了。”太后道:“你先起来,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在我们固不惜出于禅让,可是对方也应当有一种交换的条件,用为报酬,才对得起我这番意思呢。”老恩王随将同项子城磋商的办法,又详细奏与皇太后知道。说我们这内幕中,不过是变戏法,暂把革命党同一班武人,蒙混过去。将来不但皇室体面同利益,丝毫不能受亏,就连君权也有恢复之日。皇太后究竟是一个妇人家,听恩王说得这样天花乱坠,便信以为真,反倒高兴起来。说这样很好,本来当今冲龄践祚,我又没有先太后之才,你的年纪也过于老了,与其叫醇王摄政,办一个乱七八糟,倒莫如推给项子城,叫他好好地整理几年,将来当今接过来,也容易着手。恩王道:“慈虑周详,非臣下所能及。不过这件事,太后也不便独自主张,最好明天午后,再召集一次御前会议,还是先询问众王公贝勒,同满汉大臣,到底还有旁的善法没有如实在没有旁的法子,然后再走这一条路,在他们既无可借口,皇太后也可对得起列祖列宗。”太后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明天午后,我升坤宁宫正殿,召见王公大臣。你就下去,知会侍卫处同内务府,赶紧传旨,预备一切吧。天已经不早,我也要休息休息了。”老恩王说一声领旨,然后跪请晚安,慢慢地退出来。
他哪有工夫去知会一切,不过说与张得禄,叫他去遵照办理。自己回到府中,又通电话给项子城,把方才同太后研究的情形,报告一切。又问项子城明天能否出席项子城回说有病,恐怕不能出席,只好请余双仁代理;并且我已嘱托双仁,马上就到师王府中,请教一切,明天在议席上,也好同师王取一致态度。恩王道:“既然这样,你就催他快来好了,这时候天已定更,再晚恐怕不能做长谈啦。”项子城连声答应。果然不大工夫,余双仁已来恩王府。这余双仁前卷已经表过,乃是项子城的同学。当年项子城在小站练兵,双仁曾以翰林院编修,屈为他的幕府。两人总算是孩提肺腑之交,后来项子城做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余双仁也升到侍郎,是子城力保他才堪大用。恰赶上奉吉黑改行省制,朝廷便放双仁为东三省总督,后来又内用为邮传部尚书。及摄政王监国,改行内阁制,双仁又做了内阁协理大臣,况又挂着体仁阁大学士的衔,京外均呼余中堂而不名。可见他的名位,已超过项子城之上。不过论才力资望,究竟还差得太远,所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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