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道:“我们这社会团,从昨天选定职员后,才算正式成立。其实兄弟讲哪样也不如田君,因为他一再谦让,只得暂时承乏。说真了,不过是尸位素餐,我自己实在惭愧得很。诸君要知道,我们田大弟所以不肯担任部长的缘故,并非是他才望不足,一言以蔽之,是因为他做事的心太热。他的本意,是想把这社会团推之全国,我们专在下层民生上努力工作,不愁不能实现民族的幸福、自由。他原意是想由南而北,先从广东珠江流域做起,然后再推行于长江流域,后来实地一调查,南方的民生,尚差强可以维持,唯有北方的民生却真是岌岌不可终日。因此倒转方向,又想由北而南,上海总算是全国适中之地。我们既在这里立定了根基,紧跟着就得到北京发展党务,昨天在大会席上,已经推定田大弟兼游行部长,这个责任,是再重无比的。他的意思想要即日出发,先到天津,在天津把分部立好了,然后再到北京。但是一切事情,他一个人实在兼顾不过来,必须从众位职员中,推选几位,随着田大弟一同到北方去,但不知哪位愿意同行,无妨自由发表意见。”话言未了,职员中立起四五个来,全都异口同音,愿随田副部长到北方走一趟。内中叶树芬也占了一分子,她说:“我的女儿、女婿,现在北京,已经四五年没见了,此次正好借着机会,到北平走一遭。一者是帮田副部长的忙,二者借此省视亲戚,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想来两位部长一定赞成。”化虎听了,尚未表示什么意见,见龙却先发言:“叶先生的提议,我根本不能赞成。因为我们既以身许党,即是以身许国,不能再有家庭儿女之私情。何况叶先生的姑爷,现充总统府秘书,我们对于官场,向来是不主张接近的。叶先生抱着这种宗旨,要是一回北京,我们本党的秘密难免就透露到官场去,这是于前途极不利的。我说这话,并不是信不及叶先生,说她故意要卖本党的底,不过天下事不能不思患预防,我主张叶先生还是暂在上海,请芳园先生随我走一趟。在李先生正在年富力强,也受得了辛苦,并且她北方没有熟人,也可以专心致志地帮着我办事,不知众位先生意见如何”见龙说完了,在座的人多半起立赞成。偏偏李芳园本人却低着头一声也不响,她只用眼望着文熊渭,闹得熊渭也怪不好意思的,大为蹐跼不安之意。木了片刻,起立说道:“李先生还是勉强走一趟吧既然田副部长这样倚重你,你怎好意思驳他的面子呢”大家全诧异,怎么别人不劝芳园,单单文熊渭要多管这闲事呢倒看芳园是否肯听熊渭的话。哪知她依然带出不高兴的神气来,向熊渭发话道:“你何必多管我的闲事呢去是我的自由,不去也是我的自由,用不着你来干涉”熊渭笑道:“我怎敢干涉你,你千万不要误会了。”芳园道:“你为什么不能离开上海呢你如果能即刻到北京去,我一定奉陪。”熊渭道:“我在这里,是有一点私事尚未办完,大约等不到一个月,也就要起程了。你不妨先走一步,咱们一准在北京见面,还不成吗”李芳园到此时,不好意思再说不去,只可正式地对见龙说道:“既然田先生看着我去的好,那么我就陪你走一趟吧”众人听她自己承认去了,便一齐鼓掌赞成。见龙也再三称谢,说:“难得李先生这样顾全大局,我心里实在感激得很”这样一封口,芳园更不能说不去了。其实她是不愿去,而强其必去;叶树芬是想要去,而偏不能去,两人面上,全含着一种说不出的郁闷。
这个会开过了,大家悒悒不欢而散。在叶树芬是想借此探望女儿,总算是有一个当去的目的;李芳园却为什么不去呢这其中也有一段因缘,原来芳园是一位极讲自由的女子,她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她父母主张叫她嫁人,也曾提过许多人家,全被她迎头打消了。她说什么事都可由父母做主,唯有这婚姻的事关系自己终身,却不能由父母做主,必须先得本人的同意,然后才可以定局。三番五次,不是本人的学问不佳,便是相貌平常,再不然便是旧家庭,翁姑之外,又有什么大伯小叔,大姑小姑,一大家子人,还讲的是旧礼教,芳园探听明白了,如何肯上这个当只用两个字回复她的父母:“不成”她父母白操了几年心,总是蹭蹬不就,后来赌气对她说:“我们不管了,你自己打主意吧你看着谁好,你便嫁谁,也不必再来关白父母。”芳园争了七八年,总算争得这样一个自由结果,她从此便注意于社会交际,想要寻一个如意郎君。寻了两年,也不曾遇着可心的。田见龙同她家是老表亲,知道表妹的学问手笔俱都不坏,便约她一同到上海办党。芳园心里一动,我在家乡,既然遇不着可意的人,何妨到上海看看,那里是五方杂处、人文荟萃之地,或者也许有我意中的人物。她想到这里,便毅然随见龙来沪,及至在上海住了两个月,也始终没看见可她心意的人。也是活该天缘凑巧,无端来了一位文熊渭。要论熊渭的人品,并不见怎样出众。他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生得背厚腰宽,身量高大,浓眉大眼,皮肤黑粗,看神气直像一个武人。说话办事,却是非常爽朗。他是在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毕过业的,论学问也可以说得去。他自从第一次到社会团总部来,就被李芳园看中了。两人在密室里很谈了许多话。第二天芳园又去寻他,熊渭本是抱独身主义的,所以三十多岁,尚未娶妻。芳园同他谈了两回,知道他的家境历史,同自己意中所希望的恰恰成一个正比例:第一样熊渭家中,只有一位年迈的叔父,父母早就不在了。既无兄弟,又无姐妹,仅仅他叔父膝前有一个出了阁的堂妹,上无长亲,下无同辈,人口总算非常单净了;第二样说到家当,虽然算不了什么富户,也有三百亩水田,两个铺子,虽然在他叔父手中掌管,将来一定是他擎受,也可称为小康之家了。这两样如了芳园的意,究竟还是枝叶问题。最使她满意的是熊渭生得体质雄伟,毫没有一点文弱之态,而且说话办事,尤其爽朗,又没有丝毫龌龊委琐的意思。芳园以为这样人才,够上当丈夫的资格了。但是自己同人家是初交,怎好意思张口提婚事呢必须先破出工夫去,同他交朋友,果能一天比一天接近,将来到了感情亲密、机会成熟之时,不用我去求他,他当然就先要向我求婚,这岂不是以逸待劳的一条妙法她心里存了这种成见,所以一时一刻,也不愿同熊渭离开。两个人在这一星期中,几乎没有一天不见面的,感情总算是与日俱进了,偏偏这时候见龙要到天津组织社会团分部,点着名儿,叫芳园随同前去。芳园的心中,虽然极不乐意,然而面子上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可以拒绝不往。她用眼望着熊渭,本想求熊渭替她解围,偏偏熊渭说了这一套,反倒关住非去不行了。她只好硬着头皮答应起来,却暗恨熊渭太不识趣。
会散了之后,她便把熊渭叫到自己屋中,埋怨他道:“你这人是有什么毛病我示意你叫你给我解围,你不帮着我说话,也就罢了,怎么倒领着头儿,非驱逐我出境不可呢你莫非是讨厌我,不愿意同我见面,故此用这种法子,把我远远调开你好眼不见心不烦,我说得对不对呢”芳园说到这里,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眼中的珠泪,已经莹莹欲坠。熊渭虽是一条硬汉,但他自同芳园交往以来,正在初尝着情的滋味,哪里禁得芳园这样责备,同这种伤感可怜的情态,他已经急得莫知所措,忙解释道:“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也很愿意朝夕同你见面,彼此谈几句心,也是痛快的。偏偏见龙要约你出外,你一声也不响,把人家僵在那里,够多么难堪我说一两句,不过叫见龙有个台阶儿,好借此收场。你怎么倒埋怨我驱逐你呢”芳园道:“得了你不用说了,你这一解围,我在上海可就蹲不住了。”熊渭笑道:“你不用着急,你如果真不愿离上海,我倒有一条李代桃僵的妙计,可以不动声色,仍然在上海住着,一步也不必移动。但不知你能否实行这条妙计”芳园听了,立刻眉飞色舞,仿佛枯木逢春的样子,向熊渭道:“你到底有什么法子快对我说我一定能够实行。”熊渭附在她的耳旁,告诉如此这般,不动声色,准能达到目的。而且全党的人,谁也不注意,把事就办了。这乃是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一种绝妙的招数,错非是你,我决不肯传授的。芳园听了,立刻鼓掌大笑起来,说:“你这人真能察言观色,利用对方心理的弱点,实行偷天换日之计,再巧妙也没有了。事不宜迟,回头我就同他商议。好在田老板的为人向来脱大不羁,他决不注意这些地方。只要当时瞒过去,一到了海船上,纵然知道也无法了。你先去问一问他们,到底准在什么时候启行,我们两个人,也好预备一切。”熊渭答应着去了。
芳园立刻便去寻叶树芳,只见树芬一个人坐在屋中,仰着头若有所思,面上很带一种抑郁不舒的神气。一见芳园进来,连忙让座,芳园管他叫大姑,说:“今天这个会开得真堵心,我本不乐意到北方去,他们是捏着脖子非叫我去不可,大姑您想世界上哪有这样不讲情理的”树芬叹了一口气,说:“天下事就是这样你愿意的,他偏阻挡着不叫你去;你不愿意的,他偏拉扯着不去不行。这就应了那句俗语,不如意事常八九,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芳园冷笑一声,说:“大姑您的思想太旧了。我们不过是帮忙性质,并非把这个身子卖给他们我们个人有个人的自由,难道说他不叫去,我们就不敢去,他叫去,我们就非去不可吗”这几句话说得树芬心中一动,她看了看芳园,说:“密斯李,你难道真不去吗”芳园笑道:“我是一定不去的不过在我有这种魄力,大姑您是绝对做不到的。我不去也是白不去,你依然不能补我的缺。”芳园拿这几句话一激,树芬有点忍不住了,把手中的茶碗向桌上一放,因为用力太猛了,茶碗一倒,咕噜噜滚在地下,摔了一个粉碎,向芳园发话道:“你怎么这样看不起人我活了四十多岁,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会过无论到哪地方,也没人敢侵犯我的自由。方才在会议席上,不过是给田见龙留面子,其实我要到北方去,他能阻拦得了吗冲着你这话,我还是非去不可倒看他能把我怎样了”芳园见树芬动了真气,知道此事已经成功,忙又把话拉回来,说:“大姑不要生气。怨我年轻,不过说两句玩笑话儿,您还真值得动气吗实对您说,我早替您打算好了,不动一点声色可以使您安然到北京,会着您的爱女,并且面子上还不得罪见龙,有什么不是,全由我一个人担负起来,您想这个法子不好吗”树芬听了,立刻转怒为喜,忙问芳园:“你说得这样轻巧到底有什么法子呢”芳园附在树芬耳旁,告诉她如此这般,准保本党的人连影儿也不知道,我两人的目的就全可以达到了。树芬赞道:“好计好计果然你的思想真妙,从明天起,我们就得扮演起来,好遮饰他们耳目。”
果然第二天叶树芬先对见龙说:“上海有一家亲戚,要做八十整寿,我得早去几天,帮着料理一切,请五天的假。过了假期,方能回党部来。”见龙当然准她的假,她把随身的衣服行李,收拾收拾,便离开党部,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去了之后紧跟着便是大家给见龙饯行,因为他已定准了在后日晚九点,乘新铭轮船到天津去,一切行李箱笼也全都收拾好了。大家这一席饯行酒,本不是专为见龙预备的,此番与见龙同去的,一共是三个人:李芳园是文牍;另有一位交际员孙君子翼,是见龙的姑表兄弟;还有一位管财政兼庶务的马君仲奇,是见龙的同学,此人年轻虽轻,做事却是丝毫不苟,因此见龙才把财政全权交付了他。此番在酒席筵前,孙、马两君陪坐,单单就是见不着李芳园。大家全打听她到哪里去了,马仲奇道:“李先生昨天受了一点感冒,今天早晨起来,她说这党里太不清净,吃过药后,想要安安静静地睡一刻全不能够,倒莫如早一点上船去。在官舱里,自己独占一间屋子,吃药方便,睡觉也没有人吵闹,于她的病体最为相宜,因此早晨便雇了两辆黄包车,把自己的行李衣服全带着上船去了。这时候正在睡大觉呢还能在这里饮酒吗”大家点点头,说:“李先生的脾气,本来孤高,她不乐意同大家厮混,这样叫她一个人养病去,也倒很好。”哪里知道芳园在早晨雇好了车子,她何尝是到船上去,她叫拉车的一直把她拉到广东会馆。
此时文熊渭已在门前等候,帮着她把东西拿进来,进到一间屋子里去。叶树芬正在屋里向外张望,一见芳园到了,她脸上立刻现出笑容来,说:“你太辛苦了咱们是这就到船上去,还是候一候呢”芳园道:“快走吧不要耽误工夫了。一耽误工夫,就难免露了马脚。门前现放着车子,您把行李运着,一直上新铭船,连一点阻拦也没有。我因为怕麻烦,昨天便把船票要过来。”说着从怀内掏出,交与树芬,说:“您可带好了。上船之后,先在包房里闷一两天,不要出来,也不放人进去。他们知道我有病,一定不来惊动。等船到烟台再露面,与见龙说开,一点不晚。这些话您都记住了吧”树芬一一答应着,带着行李,匆匆上车而去。这一幕移花接木李代桃僵的把戏,到此总算完全成功。若问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腕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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