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走散了,更加凶险。”纪长清衣袖一挥,将贺兰浑和崔颖、裴谌全都装进袖子里,星辰失剑向着月亮挥去。
卫隐连忙抛出麈尾助力,月光霎时间变成一片漆黑,片刻后圆月摇晃着裂开一条大缝,隐约可见内里起伏的山川草木,卫隐忙将纪长清向后一拦:“我先进去探路,长清等我消息。”
“不必,”纪长清闪身出来,迈步跨进裂缝,“跟着我。”
卫隐心中一喜,连忙跟上时,眼前乍然一亮,赫然又是一座阴隐山,只不过树梢中间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只有无数枝叶随风摇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长清,”卫隐闭目神游,片刻后开了口,“处处都是那人的痕迹。”
唯独找不到赵凤台本人,就好像他已经分解成无数碎片,散落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里似的。
纪长清抖开衣袖,贺兰浑拉着崔颖钻了出来,抬头向树梢一看:“月亮没了!”
裴谌跟着出来,沉吟道:“看来这里就是赵凤台的老窝。”
纪长清沉默着没有说话,她也能感觉到处处都是赵凤台的气息,然而浓淡却都一样,并不能确定赵凤台躲在哪里。
迈步向山上走了一段,回头看时,裂缝处的景物方位大小都跟从前不同,看来这座阴隐山并不受必须向下走的限制,很可能这座山,才是真正的阴隐山。
贺兰浑撒腿跟上来:“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咱们到现在,还不曾发现那些人变老的原因。”
话音未落,突然见天空中黑云翻卷,眨眼间明亮天色变成昏黑,大雨哗啦啦落了下来。
贺兰浑连忙解下外衣罩在纪长清头顶:“越发古怪了,这雨怎么说下就下?”
纪长清纤指一弹,一道掌心大小的黄符飞起在半空,眨眼化成一丈方圆的幕布,挡住了倾盆落下的大雨,贺兰浑挽着她的手跟她并肩站着,又招呼剩下几个人都来避雨,只听哗啦哗啦,雨声连绵不绝,纪长清平视幕布之外,神色凝重。
“道长,”贺兰浑轻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这雨水里,每一滴都有赵凤台的气息,只怕是他用灵力所化。纪长清凝眸,他想做什么?
却在这时,听见吱呀吱呀的车轮声响,山脚下驶来一辆车子。
所有人立刻都紧张起来,进山至今,除了赵凤台和白马,他们还不曾遇见过别人,这车子里坐着的,是谁?
贺兰浑紧紧握着纪长清的手,心里却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那马车,他好像见过。
车子在山下慢慢走着,山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车轮陷在泥里半天拔不出来,心里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浓,贺兰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听见纪长清的声音:“你认识?”
贺兰浑猛地回过神来,低头看她时,她微微仰脸看着他,从前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时有一丝极淡的关切,是为了他。贺兰浑绷紧的情绪骤然松弛,再次握紧她的手:“那车子,很像从前我家里的车子。”
五岁那年,父亲在大雨天外出公干,不幸跌落悬崖亡故,当时他坐的,正是这么一辆黑漆朱轮的车子。
这辆车上,父亲曾经抱着他玩耍说笑,给他讲奇奇怪怪的蜀州传说,父亲还曾扶着他坐在驾车的马背上,教他如何骑马控缰,这辆车子父亲出事后武夫人不让他看,但他偷着看过,摔碎成了几半,车身上都是山石撞出来的伤痕。
贺兰浑全身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了,急切雨声中突然传来一个十数年不曾听过的熟悉声音:“这雨怎么下得这样急?”
阿耶!贺兰浑脑中嗡的一响,松开纪长清的手,撒腿跑了出去。
纪长清伸手却没能拉住他,见他飞奔着冲向那辆车,衣服眨眼间湿透了,雨水顺着额头流下来,他也来不及抹一把。
贺兰浑越跑越快,山路一点点失去了阴隐山的面目,变成了蜀州那弯曲嶙峋的盘山路,不远处就是悬崖,父亲的车子就是从那里摔下去的,那时候大雨冲塌了山体,石头滚下来惊了马,直直蹿进了悬崖。
贺兰浑拼着最大的力气奔跑着,十数年的光阴闪电般从眼前划过,孤独无助的五岁,回到长安的六岁,七岁时母亲再嫁,八岁时有了一个妹妹,妹妹一天天长大,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妹妹,然而还是不一样的,他开始独自来往与长安洛阳之间,长安的贺兰宅才是他的家,洛阳那个家是母亲和妹妹的。
甚至长安那个也不是他的家,他在十几岁时回过一趟蜀州,在那个悬崖前默默站了半天,有父亲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雨水越来越急,眼睛有些睁不开了,贺兰浑胡乱抹了一把,指头缝里看见马车离悬崖越来越近,山崖上的土石似在松动,似乎下一刻就要滚下来,贺兰浑大吼一声:“别过来!”
马车停住,那个熟悉的声音惊疑着响了起来:“大郎?”
贺兰浑一跃来到近前,车门开了,他看见了阔别十几年的,父亲的脸。
手抖起来,嘴唇也抖着,声音有些不成调子:“阿耶?”
明知道一切都是幻象,明知道父亲已经死了,然而此时相见,却如此让人沉沦。
“大郎?”车里的贺兰光远同样是惊讶,倾着身子似乎要从他的脸上找出当年那个五岁孩童的模样,“你怎么这么大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贺兰浑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侥幸,也许这不是幻象,也许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父亲还活着,而他只是无意中闯进了那个世界。
凌乱的思绪中他拦在车前:“不能再走,前面危险。”
“危险?”
贺兰光远探身出来张望前方,雨水很大,霎时湿了他的衣服双肩,贺兰浑举着手,竭力给他挡着:“阿耶,那边山石滑坡了。”
几乎与此同时,哗啦一声,一大片泥土夹着石头滚下来,拉车的马受了惊,嘶叫着想要蹿开,贺兰浑一把抓住缰绳,攥得骨节发白,浑身的力气都搭了进去,马匹叫着跳着,慢慢归于平静,车子没有往悬崖去,父亲还好端端地在他面前。
胸腔肿胀着,眼睛也是,无数次假想中发生过的情形,此时此刻,他终于做到了,他拦住了父亲的马车。
然而心里一丝苍凉慢慢涌起,都是假的,都是幻象,时光不可能倒流,那所谓的另一个世界也太过缥缈,这里只是阴隐山,他亦无力穿越时间,去阻挡已经发生的一切。
“看你,都淋湿了。”贺兰光远撑开伞,探身出来遮在他头上,他目光透着慈爱,擦去他满眼的雨水,“下这么大雨不要乱跑,很危险,阿耶能应付。”
这口吻,分明还是十几年前对着那个五岁孩童的模样。贺兰浑有一刹那痛恨自己的清醒,假如他能再糊涂些,眼下也就能好好享受这片刻的温情。
“贺兰浑,”身后的雨声有片刻缭乱,纪长清掠到了近前,“那是假的。”
是假的,他也知道是假的,他又盼望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贺兰浑没有回头,低眉看着贺兰光远:“阿耶,前面太危险,回去吧。”
贺兰光远看向他身后的纪长清,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是谁,大郎的心上人?”
“是,”欢喜与苦涩交缠,贺兰浑回头,握住纪长清的手,“她是我的心上人。”
纪长清眉尖一蹙,对上他微红的双眼时便没有反驳,耳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阿耶,她叫纪长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