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1 / 2)

姜颜开口打破沉寂:“苻大公子是否有话要说?”

苻离行云流水的笔尖一顿,在宣纸上沁出一团墨渍。

这人真是性子别扭,每次有话要说的时候,总不愿先开口。姜颜手握着书卷轻敲鼻尖,心道:光盯着我有何用,莫非我脸上有答案?

正想着,苻离却是慢条斯理地搁了笔,侧首望了她片刻,方问道:“那日你的策论,究竟写了什么?”

苻离自认为《田赋论》也不算失手,不知为何,却让一直落于下风的姜颜夺魁。

姜颜答道:“《大明政绩核定论》呐。”

“我自然知道你的论题。”苻离将双手搁于膝上,目视前方道,“我不明白,本朝政绩考核策略相对前朝已是十分完善,不知还有何可论。”

“十分完善?”姜颜伏在案几上咯咯咯笑个不停,未绾的发丝顺着肩头倾泻,如清泉流过,更衬得她明媚如斯。

这样的女子,别人乍眼望去,最先留下印象的永远是她过于精致的容颜和乖张的性子,难免替她打上‘红颜祸水’的烙印,苻离也不例外。但不知是何时开始,或许是她练箭练到满手伤痕的时候,或许是她第一次赢过自己的时候,苻离对她的关注点便有些变化了。

姜颜笑得东倒西歪,见苻离一声不吭地望着自己,她抹了抹眼角的笑出泪渍,反问道:“你知道我朝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大多以什么为标准吗?”

苻离对答:“唐以‘四善’为考核标准,重视官员品性道德。到了我朝有所改进,以民众富庶、粮库丰盈为准,重视官员所创实绩。”

“不错。”姜颜颔首,随即眼眸一转,望着苻离道,“那我问你,如何才能算得上民众富庶、粮库丰盈?”

“百姓不会流离失所,老有所依,幼有所食,为‘民众富庶’;一年所纳粮税八万石的州府,三万石的县则为‘粮库丰盈’。”

姜颜笑了:“那你可又知道,每当一年秋冬考核之时,有多少州县的父母官不惜调动府兵驱赶城中灾民乞儿,在寒风凛冽的时节将这些衣衫褴褛、性命垂危之人赶出城外,驱至邻县,只为了给上级制造‘民众富庶,盛世安康’的假象以邀功?那么冷的季节,若是碰上大雪,一城之隔的荒郊不知要冻死多少人,而这些,负责考核的监察御史又可曾知道?即便侥幸存活,很快又会碰上邻县考核,于是这群乞儿流民又会再一次被驱赶。”

苻离说不出话来。

姜颜又道:“你可又知道,百姓的苛捐杂税有多重,才能在填满贪官污吏的肚子后再填满州府的粮仓?”

那是一个苻离想都未曾想过的下层世界。在底层世界里,虎狼横行,人命如草芥,贱籍如蝼蚁。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若真是苛政猛于虎,为何从未有人上报?”

“天高皇帝远,他们大都没能熬过上报的漫漫长路,便死了。苻大公子出身官宦贵族,自然知道朝廷是如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而地方州县的勾当,一点都不会比朝堂少。”

姜颜撑着额角漫不经心道,“若论运筹帷幄、制衡朝堂,我定不如你;但论地方州府救灾治水,你定不如我。我不曾见过应天府诸多绫罗珠宝、仙乐歌舞,你又何曾见过天灾时如乌云铺天盖地而来的虫蚁蚂蚱?可笑我阿爹年年开仓放粮救济邻县逃来的灾民,从不驱赶他们,反而因此受难,年年政绩考核都评为最末等。”

苻离微微挺直背脊,看向她的眼神更专注深邃。良久,他淡色的唇微张,平静问道:“当局者大多喜欢粉饰太平,听不得逆耳忠言,你如此揭开创伤,就不怕为自己带来灾祸?”

“怕啊,谁人不怕?”姜颜噗嗤笑了声,而后才眯着灵动的眼睛,缓缓道,“落笔之前我观察了太子殿下许久,见他为人谦逊有礼颇有君子之风,我才敢写的。再者,考场之上李沉露使了美人计,而太子并未中招,可见不是昏聩之人。”

她倒是会盘算。

苻离嘴角一勾,笑容还未扬起,便听见姜颜幽幽地补上一句:“何况,我若真出了什么事,不是还有你祖父留给我的玉嘛。”

姜颜的本意是用这块玉的恩情来换自己平安,落到苻离耳中,到有点恃宠撒娇的意味了,好像仗着同自己有婚约,便可肆无忌惮。

也不算肆无忌惮,在自己可以容忍的范围内。

苻离在心中暗自评论,望向她的眼神不似先前锋利。他心情莫名畅快许多,重新执笔铺纸练字,低声道:“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护你?”

闻言,姜颜觉着有些奇怪,心想:父债子偿,你爷爷欠下的恩情该由苻首辅偿还才是,同你苻离有何干系?

然而这念头只在脑中转了一圈,便被她忘却。

兴致一来,姜颜不正经地玩笑道:“你们苻家若不应约帮我,我便去抱太子殿下大腿,攀上他可比攀上你们苻家有用多了。”

咔嚓——

苻离冷冷地捏断了手中的笔,眼中好不容易聚起的温度又散了个一干二净。

姜颜心眼大,非但没被吓到,反而疑惑道:“苻大公子是买到假货了?近来见你断了好几支

笔……”

话音未落,便见魏惊鸿抛却翩翩公子的形象一路疾步过来,朝姜颜道:“找了你许久,怎么还在这?快些起来打扮,东宫的掌事太监过来传太子口谕了,点名要召见姜颜!”

“召见我?”姜颜指着自己,一脸错愕道。

空中云翳遮来,苻离的眉眼隐入阴影中,再次冷成冰雕。

作者有话要说:苻离(冷眼看着太子):朋友妻,不可戏!

太子(茫然):……啥?谁的妻?

第15章

听闻阿爹以前在朝中做吏部侍郎时,姜家在应天府短暂地住过两年,后遭贬黜,便又回了兖州。那时姜颜也不过是个两岁稚童,诸多事宜已记不太清,或许阿爹也曾抱着她在皇城门外散过心,却从未有机会踏入那扇厚重的朱红宫门。

此番入宫,光是更衣熏香、整理仪容便花了半个多时辰。因是受东宫私下诏见,姜颜并未穿平日那身简洁朴素的儒服,而是换了少女妆扮,穿深石青绣银团花的窄袖短袄,着松花色大褶绣花裙,长发绾成小圆髻,髻后系一根儒雅的月白纹礼节飘带。

微风徐徐,她迎着午后的阳光而站,清丽之余别有几分风雅。

薛晚晴又站在寝房门外酸她:“乡野丫头真是寡闻少见,不过是被太子表哥诏见一回,便这般搔首弄姿。”

一旁,李沉露沉默不言,想来是被姜颜抢了太子的垂青,心有不甘。

阮玉弯腰替姜颜正了正衣襟,小声道:“别理她。”随即她端详了姜颜腰间的半块玉环许久,拧眉思索道,“阿颜,你去面见太子殿下,当衣饰齐整才行,戴着这半块残玉,是否不妥?”

这玉断裂的地方棱角锋利,不规不矩,戴着入宫的确有些失礼。姜颜想了想,便道:“也对,摘下来罢。”

阮玉依言照做。又怕这重要的玉放在屋中会遗失,便将绞金丝的青缨绳打了个结挂在姜颜脖子上,塞入她衣襟中遮盖好。

出了门,热浪连同蝉鸣扑来,姜颜吐了一口燥热的气息,这才顶着午后的烈日穿过寝舍回廊,又过了中庭水榭,在前院竹馆旁碰见了苻离和魏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