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方孟敖眼中,二楼办公室门前的谢培东也仿佛远在天边。
方孟敖闭了一下眼,驱走了总是萦绕自己的天空:“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需要调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方步亭。”
谢培东:“我代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接受国防部调查组的一切调查。”
“您代表不了北平分行。”方孟敖望着这个家里自己唯一尊敬的长辈,喉结动了一下,咽下了那份难受,“您也不需要代表北平分行。打电话,请你们行长回来吧。”
谢培东目光忧郁地望着方孟敖有好几秒钟,才答道:“我也不知道行长现在在哪里。”
方孟敖:“把账撂给你,就躲出去了”
“没有什么可躲的。”谢培东幽幽地回道,“昨晚他和夫人带着东西去看崔副主任的家人了。”
方孟敖胸口像被重重地击了一下,接着军靴动了,这回楼梯是真的发出了“嗵嗵”的响声。
“查账吧”方孟敖上楼了。
燕南园大门外。
也许真的是在躲自己的大儿子,也许并不是为了躲自己的儿子,方步亭昨晚看了崔中石的家人就没有回去,半夜时分叫司机将车开到了这里,在车里睡等天明。
天明了,车内却由于隔着车窗玻璃依然昏暗。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兀自酣睡。
后座左侧的程小云则一直未睡,因为方步亭的头靠在她的肩上,她不能睡。
望着窗外,程小云看见几十米外燕南园的大门被校工打开了,这才轻轻转过头。
方步亭像个孩子,还在沉睡。
“行长,开门了。”程小云轻声唤他。
司机猛地醒了,悄悄坐直了身子,没有敢回头,朝车内后视镜瞟去。
后视镜内,方步亭闭着眼依然靠在夫人肩头。
司机连后视镜也不敢看了,望向大门。
“去取水吧。”
是行长的声音
“是。”司机这才应着,开了车门,提起前座的一个小洋铁桶下了车。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英文打字机的键盘仍在有节奏地敲击着。
随着梁经纶娴熟的手指敲击,打字机上端的连轴纸在不断上升,一行行英文叠在纸上,中文意为:
因此,发行新的货币取代已经无法流通的旧法币势在必行;虽然用军事管制的手段干预货币发行违背经济规律
打到这里,这篇上书南京的论立刻废除旧法币推行新币制之可行性的论证显然已经完成,梁经纶的目光飞快地悄悄转望向睡在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其沧身上盖着一床薄毛巾毯,微闭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无数个夜晚,他已习惯了在自己学生有节奏的打字机键敲击声中入睡。
梁经纶的两手便不能停,紧接着指头继续机械地敲击打字机的机键。
打字机吐出的另一页空白的连轴纸,纸上出现的英文已是与正文毫无关系的重复的词组:
何其沧于是得以继续安睡。
桌上的台灯依然亮着,窗外的天光也越来越亮了
司机用小洋铁桶打来一桶干净的水,原来是给方步亭和程小云在车内洗漱。
方步亭手里用的是毛巾,程小云手里的却是手绢,两人局促的在后排车座洗着脸。
前排座上的司机今天有些为难了,因为刷牙缸子只有一个,牙刷也只有一把,他侧转身端在手里,一只手扶稳了小洋铁桶,看着行长和夫人洗完了脸,将缸子和牙刷递了过去:“行长先刷牙吧,您刷完我再给夫人去打水。”
“不用了。”方步亭接过缸子和牙刷,先递给了程小云,“你先刷吧,给我留半缸子水就行。”
这就是方步亭的温柔体贴之处
程小云没有拒绝,接过缸子和牙刷,对着下方的小洋铁桶,极其小心地刷牙,手臂竟是如此不能伸展,她立刻想到了方步亭多少次就是这样在车内洗漱,眼睛湿了
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
昨夜没有定闹钟,可何孝钰还是醒了,向桌上的钟望去。
小钟的指针一分不差,已是早晨五点
何孝钰望了一眼依然侧身睡在里边的谢木兰,极轻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又极轻地去开了门,听见了对面父亲房间隐约传来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
她连忙轻步出门,轻轻将门拉上。
假装未醒的谢木兰倏地睁开了眼,望着面前的墙,刚才还能隐约听见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消失了机键声在她的心里却依然响着,越敲越响
她幻想着这时睡在床上的是何孝钰,而起身下楼的是自己,取而代之为梁先生亲自下厨,做他喜爱的早点
何宅一楼客厅。
一如既往,面是昨天晚上就饧好的,装好生面馒头的锅放在了蜂窝煤的灶上,何孝钰便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二楼,急步走向门口,轻声问道:“谁呀”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何其沧的眼睁开了。
梁经纶敲击机键的手也停了。
两人都知道楼下来了访客,梁经纶离开打字机,过来扶起躺椅上的先生。
“都打印完了吧”何其沧并不提楼下来人的事。
梁经纶:“都打完了。先生审看一下,如需急交财政部王云五部长,十点有一趟飞往南京的飞机”
“十点的飞机只怕赶不上了。”何其沧被梁经纶扶着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已经堆积在楼板上长长的连轴纸报告,“知道是谁来了吗”
梁经纶:“是方孟敖”
何其沧摇了摇头:“关心这个报告的是中央银行。方步亭来了。”
梁经纶:“先生见不见他如果不愿见他,我去解释。”
何其沧:“方步亭这是代表中央银行摸底来了。钞票是中央银行印的,也只有他们才能发行。中央银行不点头,财政部想推行新币制也不过是一纸空文。你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去睡一觉。顺便叫方行长在底下等等我,我看完方案再下来。”
“是。”梁经纶便又走到打字机前,扯下了还连接在打字机上的连轴纸,又拿起了桌上的裁纸刀,准备一页页裁下来。
“不要裁了。”何其沧止住了他,“我就这样看吧。”
梁经纶依然拿着那把裁纸刀,站在桌边:“关系到北平两百万民众还有那么多其他城市无数民众的民生,这份方案最好能赶在十点前那趟飞机递交南京。中央银行如果掣肘,先生不妨叫财政部复制一份给司徒雷登大使”
“我知道该怎么办。你吃点东西,先去睡吧。”
“好。”梁经纶不得不放下手里的裁纸刀,“若要急送,先生随时叫我。”
说着,梁经纶扶何其沧在桌前坐好,接着将地板上的连轴纸报告拾了起来,飞快地卷好了,摆到何其沧面前,这才走出门去。
燕南园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