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谢培东明确地答道。
方孟敖紧盯着谢培东:“那天去警察局救崔叔,我爹已经知道他是共产党了”
“是。”
方孟敖:“为了我”
谢培东:“至少那一次是为了你,为了你,还有孟韦跟你们崔叔的感情。你调好了钢琴,让你爹弹圣母颂。你懂音乐,应该听得出,你爹当时确实动了真情。人可以说假话,音乐说不了假话。”
“可崔叔还是死了。”
谢培东望向竹梢间的天空:“其间太复杂,我现在不能一一跟你说明。可有一点是中石同志必死的原因,那就是铁血救国会必须切断你跟中石同志的单线联系,之后才好利用梁经纶在我党学委的身份派何孝钰来试探你、监视你。我们也才不得不派孝钰同志冒险跟你接头。”
方孟敖:“接下来组织还让何孝钰跟我接头”
谢培东:“现在是我跟你接头了。”
方孟敖:“梁经纶呢,那个什么学委呢他们会不会让何孝钰继续来发展我”
谢培东:“会派孝钰继续来接触你。好在孝钰不知道梁经纶的真实身份,梁经纶也不知道何孝钰特别党员的身份,只知道她是学委的外围进步青年。外围青年没有资格发展你入党。目前梁经纶安排何孝钰跟你接触,只是试探和监视。真要发展你,必须由梁经纶先向学委请示,得到学委的同意,他才能正面跟你接触。可据我们分析,铁血救国会大胆起用你,是看中了你对国民党贪腐的深恶痛绝,利用你跟你父亲的矛盾的特殊关系,从北平分行入手,逼中央银行反对币制改革的人就范,让你为他们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充当工具。要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要做的是切断你跟我党的组织关系,应该不会再让梁经纶来发展你入党,但仍然会派何孝钰同志甚至是梁经纶亲自来跟你接触,时刻试探你的政治态度,监视组织是否秘密跟你接头。今后,组织不会再让孝钰同志跟你接头。更重要的是,你再跟孝钰同志接触时,不能对梁经纶的真实身份有丝毫的流露,否则孝钰同志就会有暴露的危险。你的安全,组织来保证;她的安全,更多要靠你来保证了。”
方孟敖这一次是真正沉默了。以往或动若脱兔,或静若处子,可无论一言一行,无不真实,无不发自内心。而现在的沉默,意味着他今后可能要一反平生所为,不能再那样真实地活着。他一生反感政治,也是为此。只因为追求理想,他接受了崔中石,选择了共产党,可从一开始他也就只是接受了到关键时刻率领一支飞行大队飞到解放区去。跟崔中石的约定就是不参加复杂的政治。现在复杂的政治还是缠上了自己,何况这种复杂最后又落在何孝钰这样一个女孩身上
一种要保护何孝钰的念头油然而生:“好。我现在该做什么”
“查账。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查账。”
“真查还是假查”
“那是他们的事,有时候会叫你真查,有时候会叫你假查。”
“他们知道,我从来不干弄虚作假的事。”
“他们还知道你不懂经济。账面上的假你查不出来,账后面的假你更查不出来。”
“可是您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方孟敖真是较真了,“组织上的态度呢是让我真查,还是让我假查”
“组织上当然有态度,到一定的时候该怎样配合,我会配合你。”谢培东答完这句,立刻切入了今天的核心主题,“这也是组织派我现在跟你接头的重要原因。据我们在南京的情报,了解到他们已经策划了一个行动方案。这个行动方案应该就牵涉到你目前的查案。组织上希望从你这里了解情况,进一步分析他们下面的行动和目的。”
方孟敖十分认真地在听。
可说到这里,谢培东又停下了,沉默了少顷,放缓了语气:“几年了,这也算组织第一次给你布置的工作任务吧。”
所谓适得其反,方孟敖刚才那种认真一下子又消失了。他是如此不习惯这种虚与委蛇的说话方式,立刻觉得这位自己的亲姑爹,更高的上级,怎么也不如崔中石平实亲近,便也淡淡答道:“只要我知道,告诉你就是。这也不算什么任务。”
“那就不当任务吧。”谢培东也立刻悟到自己的举重若轻反而成了举轻若重,不再虚言,直接问道,“他们策划的这个行动,是用一首古诗做的行动代号,你知不知道”
方孟敖:“知道,叫孔雀东南飞。”
谢培东轻轻点了下头,过了少顷才接着问道:“执行者的代号和具体的执行人你知不知道”
方孟敖:“代号是焦仲卿和刘兰芝。昨天晚上曾可达告诉我了,焦仲卿就是我。”
谢培东:“刘兰芝呢”
方孟敖:“没有告诉我。”
谢培东沉吟了片刻,断然说道:“那你就千万不要主动向曾可达打听。焦仲卿的任务是什么”
方孟敖:“恢复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的飞行编制,组成特别飞行大队,配合新发行的货币,为北平运输紧急物资。”
谢培东轻轻点了下头,接下来又沉思。
谢培东:“给我一天时间,我请示上级后明确告诉你。”
方孟敖:“哪个上级”
谢培东一愣,只能望着方孟敖。
“我希望这个上级是周副主席。”方孟敖不再等他回答,说完这句,便向竹林外大步走去。
“孟敖”谢培东试图叫住他。
“没有周的指示,别的话我都不想再听。”方孟敖的身影如此之快,立刻出了竹林。
谢培东怔在那里。
竹林外的院子里,但见邵元刚和郭晋阳立刻走近了方孟敖,听方孟敖说了几句,一同点头。
接着,这两人留在那里,方孟敖却独自走出了大门。
谢培东一惊,邵元刚和郭晋阳已经向这边望来,显然在等着他。
谢培东缓过神,疾步向他们走去。
那个郭晋阳:“我们继续查账吧。”
二人向洋楼走去。
“你们队长呢,他不查了”谢培东依然站在那里。
“去何副校长家了。”
“找我们行长”
“找什么你们行长”郭晋阳回头望向谢培东时,暧昧地一笑,“找何小姐去了。他没告诉你”
“哦”谢培东嘴里漫应着,脑子里却是轰的一声。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何其沧由于腰腿有疾,在躺椅上很少这样坐直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人打字。
除了梁经纶,这是他见过第二个能如此快速敲击这台老式英文打字机的人,而现在这双手敲击的节奏显然比梁经纶还好。
望着全神贯注在打字的方步亭,何其沧突然问道:“还弹钢琴吗”
“好多年不弹了。”方步亭的手仍然未停,“前些天孟敖和孟韦将我那台钢琴搬了出来,才又弹了一回。”
何其沧:“搁了那么久,音也不准了,还能弹吗”
“孟敖调的音。”方步亭仍在快速打字,“十多年不见,也不知他在哪里学的。”
“孟敖也会弹”
“应该会。可那次是我弹,他唱。唱得真不错。这孩子,是我耽误了他。”
“国破家亡的时候,也不能全怪你。”何其沧沧桑地一叹,“还弹的那首月圆花好吗”
方步亭的手瞬间停了一下,接着敲击:“是古诺的圣母颂。”
何其沧沉默了。
方步亭敲击键盘的手这时像是在敲击圣母颂的旋律。
何其沧:“他这是在怀念他妈了。”
方步亭:“应该是吧。”
何其沧:“孟敖孟韦的妈和我们家孝钰的妈都是好女人啊”
“孝钰很像她妈,难得的好孩子。”说完这句,方步亭的手慢慢停下了,悄悄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却没看他,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打了好几个小时,你还是当年在哈佛那股劲头啊。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