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会那一干人。
左边靠着米袋躲坐着李科长一溜科员,右边靠着米袋躲坐着王科长一溜科员。后半夜督着工人将粮食运来已经累得半死,现在工人走了,国防部稽查大队和他们那个马局又没有来,背后大坪上那么多人偏又不发出一点儿声响,真是难熬。
多数人认命了,以王科长为首,干脆靠在粮袋上睡觉;也有人睡不着,譬如那个李科长,不断张望通往大坪的那条公路。
远处似有汽车开来的声音,李科长猛地睁大了眼。
紧接着,好些人都听见了远处的汽车声。
大坪上静坐的学生们显然也听见了,却依然人人端坐,一动不动。
偏有一个学生动了,探起身向前方第一排望去,是谢木兰。
身旁一个男生拽了她一把,谢木兰只好又坐下了。
原来,第一排正中坐着梁经纶。
他两边坐着的都是北大、清华、北师大各大学的学联头头。
他身后全是混进学联的中正学社的学生。
梁经纶当然也听见了开过来的车队声,轻轻侧头向右后方望去。
严春明被好些学生团团护着坐在那里,太阳照得他厚厚的眼镜片在反光。
梁经纶没有得到严春明的反应,却被身旁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轻轻碰了一下。
梁经纶回头望他,那个学生示意他听。
刚才还越来越近的车队声突然消失了。
通往发粮处的公路上,警备司令部的车队居然被几个农民拦住了,其实也不是拦住,而是他们停下后被几个农民纠缠上了。
一辆辆军车上,警备司令部的宪兵,第四兵团特务营的士兵,还有北平警察局的警察正在乌泱乌泱地跳下,往公路两旁的高粱地里漫去。
城里在闹饥荒,城外在打仗,村外在闹学生,这个紧邻燕大、清华的中关村两百多户农家还得种庄稼。8月中高粱已经黄了,任他天翻地覆,再有一两个月也得指着这些高粱活下去。一些农民正在地里拔草,却突然被这么多军队轧进了高粱地里,真是不叫人活了。这里的农民是跟燕大、清华打过交道的,知道已经立宪了,可以找政府说理,便跑到了公路上,围住一辆吉普,找到了最大的那个官,便是徐铁英。
“我们一不欠粮,二不欠草,政府为什么还要踩我们的庄稼”一个年长的农民用城里话跟徐铁英讲理。
徐铁英将头转向一边,看着大片的高粱地一直连接到发粮处那一排工棚,说道:“位置不错。”
“是。”身边的孙秘书和那个特务营长答道。
“长官”那个年长的农民急了,“你的兵毁了我们的庄稼,我们找谁赔去”
另外几个青壮年农民也走了过来,都望着徐铁英。
特务营长:“站住”
那几个青壮年农民站住了。
特务营长盯着那个年长的农民,准备把他吓走。
徐铁英抬手止住了他,望向站在几步开外的方孟韦:“方副局长,你过来一下。”
方孟韦没有表情地走了过来。
徐铁英对方孟韦说道:“踩坏了多少庄稼,事后你估算一下,叫民政局理赔。”
方孟韦没有表示,径直走向那个年长的农民:“老伯,我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姓方。军队踩坏了你们的庄稼,过后你到警察局找我,我负责给你们赔偿粮食。这里很乱,你们走吧。”
年长的那个农民:“你得给我开张条。”
“我怎么给你开条”方孟韦突然发火了,“不相信,把我的枪留下好不好”拔出腰间的手枪递了过去。
那个老农蒙了。
徐铁英、孙秘书和那个特务营长也是一怔,一齐望向方孟韦。
“枪我们怎么敢要”那个老农缓过神来,“你长官说话算数就行。”
方孟韦也缓过了神,知道自己这个火不应该对他发,把枪插回腰间:“我说话算数。带你的人赶快离开吧。”
那个老农果然啰唆:“敢问长官台甫”
方孟韦轻叹了口气,从上衣口袋抽出了钢笔:“把您的手伸过来。”
那个老农犹疑了一下,伸过了满是老茧的大手。
方孟韦在他手心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方孟韦
这时,又有好些车开了过来。
徐铁英他们立刻望去。
方孟韦也望了一眼,知是大哥的车队,对那老农:“快走吧。”
那个老农这才向另外几个农民走去,兀自嘟哝:“我这只手好些天不能洗了。”
徐铁英的脸色陡然变了。
他看见方孟敖吉普车内副驾驶座上马汉山在那里睡觉
徐铁英倏地望向一直站在一旁抽烟的王蒲忱:“马汉山怎么放出来了怎么回事”
王蒲忱:“国防部打的电话,方大队长亲自领走的。徐局长不知道”
“国防部”徐铁英铁青了脸,“哪个国防部,还不就是那个预备干部局”说到这里,突然又转望向孙秘书,“他们保密局要保密,你也对我保密”
王蒲忱:“徐局,我们也很难做,先放的马汉山,后放的孙秘书。”
一迁怒又错怪了孙秘书,徐铁英将脸倏地扭过去。
方孟敖的吉普开到离徐铁英不远处,猛地刹车。
马汉山醒了,睁开眼便看见了一脸铁青的徐铁英
马汉山惺忪地笑了,对方孟敖:“让我先会会他”
方孟敖也一笑:“给他留点儿面子。”
“就怕他不要。”马汉山一推车门跳了下去。
“怎么回事”马汉山故作惊诧地张望公路两边那些在庄稼地里布阵的士兵,然后望向王蒲忱,“军事委员会有条令,行兵打仗不许糟蹋老百姓的庄稼。你们缺德,我民政局可不给你们揩屁股赔钱。”
王蒲忱当然知道他这是向谁叫板来了,既不能回话,也不能有表情,只能虚虚地望着他。
“王站长”徐铁英大声喝道,“这个人可是国防部下了明令抓的,怎么放出来了拿明令我看”
“有也不给他看。”马汉山故意替王蒲忱接了招,盯向徐铁英,“姓徐的,铁英兄,想不想知道我现在干吗来了”
徐铁英哪想看他,可目光一移,偏又看见了方孟敖在车里笑着,想起了自己全国党通局的背景,咽着这口气,转直了身子,去看高粱地里的兵阵。
马汉山偏不放过他,走到他身后:“不想听我也告诉你,民以食为天。你们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在台北吃安稳饭,却不管百姓的死活。我们来发粮,你却来抓人,还糟蹋农民的庄稼。我马汉山以前缺了德,这才女人都跑了,儿子也不见了。前车之鉴,你徐铁英可不要学我。”
“曾可达呢”徐铁英大声问王蒲忱,“你们保密局和预备干部局到底执行哪个国防部的命令”
王蒲忱刚换了一支烟,还没对燃,拿了下来,脸色也不好看了:“曾督察回城了。徐主任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一定要问,请直接打电话去问我们毛局长,或者经国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