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天色尚早,伊愿施礼别过,陈鸿图笑道:“伊学子,咱们读书人,应当信守承诺,此事于你我双方都不太方便,你不可和他人言及,须得牢记这一点。”伊愿道:“此事不劳大人吩咐,学生领会。”陈鸿图哈哈一笑,便踱步回府。陈婉言见父亲走远,柔声道:“相公,从今后你我二人便是一枝连理,须得百般恩爱,妾身也定当尽心尽力服侍相公,请相公在外要时刻铭记家中尚有娇妻,不得贪玩逗留。”伊愿闻言心下大惊,迈开大步,半分也不敢停留,陈婉言在身后咯咯娇笑,听得伊愿冷汗直流。
伊愿走到西城小巷,留意四下无人,一溜小跑,来到母亲居所,那孔郁多日不见儿子,心头非常挂念,一见伊愿脸庞高高肿起,少不得又心疼责备,问长问短,絮絮叨叨,伊愿吱吱唔唔,心不在焉,含糊做答,孔郁知道儿子素来怕自己担心,有事也多有隐瞒,当下不再多问,替伊愿用黄瓜片敷了脸面,叮嘱一番,便自安歇。
不过几日,孤山雅集盛会召开,当日五更,伊愿从书院早早起床,敲开文荆川房门,一直尾随文荆川洗漱,生恐文荆川又撇下自己自行前往孤山,文荆川早知伊愿心意,也不道破,故意道:“伊愿,今日顾平章先生也要参加雅集,你先去请他过来,呆会儿咱们一同起程。”伊愿见文荆川言词闪烁,心头恐慌,以为他一人又要开溜,推脱道:“教授,那顾先生又不是三岁孩童,自然知道孤山路径,你不必担心,他自然会到。”
文荆川会意一笑,道:“哦,原来顾先生知道路径,这一层我倒是没有想到。”文荆川收拾停当,二人刚走出书院,却见陈鸿图带着陈婉言,早等候在书院门口,文荆川一眼瞧见陈婉言,奇道:“陈大人,令千金,令千金”他不便言明陈婉言没有资格参加孤山雅集,只得含糊问话。陈鸿图哈哈一笑,说道:“这个嘛,小女此次随老夫前往,是事出有因啊。”文荆川暗忖现下那孤山四周,早有官兵把守,层层防卫,你就算是杭州学政,但到了山前,那官兵却不管你是何身份,只对印名册,若无陈婉言姓名,便去了也是白搭,当下也不多问,四人结伴同行,不一刻来到西湖白堤,孤山景区就在眼前。
那守卫官兵一见四人前来,招呼道:“陈大人稍候,待小的们对完名册,再请上去。”陈鸿图道:“快快对来。”那兵士摊开名册,对了一阵,问道:“陈大人,你旁边的小姐是谁名册上没有她的姓名。”陈鸿图道:“是我家小女。”那兵士抱歉道:“颇对不住,陈大人,您老也知悉这孤山雅集,是江浙名士的佳集盛会,两省巡抚早就商定每届大会都须派重兵防卫,以防倭寇前来破坏我江南文种,因此要进到孤山,不管来人职位高低,只看名册,名册上有的便放他进去,没有的,便是巡抚大人亲来,也只能在外面观望。”
陈鸿图道:“这个我早就知悉,但小女此番前来,却是有原因的。”那兵士道:“什么原因,请陈大人言明,不要叫小的们为难。”陈鸿图道:“小女与大观书院的伊学子早有婚约,二人虽未成亲,但情理上已是夫妻,他们小两口这次一同前来赴会,也是经我杭州士林应允了的,不信你派人上去问一下浙江名士,现在大观书院的文院长就在身旁,你也可以问他。”那兵丁道:“此事我等作不了主,这样罢,我们派人上去禀明本次防卫首领张将军再回复你,烦请稍待片刻。”
文荆川在旁听得陈鸿图这样一说,不禁暗叫道好一只老狐狸,伊愿年少识浅,中了陈鸿图诡计还不算什么,但自己已过天命之年,仍被这老家伙玩弄于股掌之中,吃了暗亏却无法分辩,真是不愧为官场老手,此等场合自己若是戳破他谎言,他是杭州学政大员,大观书院正在其管辖范围,他日里少不得给大观书院惹来不尽麻烦,只得配合于他。
不一刻一彪形大汉走了下来,一见陈鸿图,抱拳笑道:“小人张大田参见陈大人,陈大人千金既然与伊学子早有婚约,二人同赴雅集也是一桩美谈,既然我浙江名士都已应允,小人当然不敢阻挠,各位请即刻上山。”陈鸿图微微一笑道:“多谢张将军。”暗地里他不知给了那张大田多少好处,当下也不多言,领着文荆川等到了孤山放鹤亭,亭中早有江浙名士等候在彼,一见陈鸿图文荆川到来,齐齐上来行礼,一人见陈婉言跟在陈鸿图身后,笑问道:“这位小姐,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啊,我怎的没有见过。”陈鸿图道:“这是小女,此次来孤山向各位前辈问安。”那人想了良久,也没弄明白陈婉言是如何通过了层层防卫到了孤山之上,又不好当陈鸿图面深究,只得客套两句,狐疑不止。
文荆川道:“这孤山雅集,参与者个个都是江南文士中的高人,无论诗词书画,其作品都有数十年的功力,可以说是般般珍贵,件件稀有。等会儿那公然敢在大伙儿面前露艺之人,必定更加不凡,若无非常本事,安敢在众多高手面前献艺你年纪尚轻,书画功力不够,只须四处学习观摩,用心憬悟,不要妄加评论,免得出丑。”
伊愿闻言称是,不久江浙两省名士聚齐,孤山梅林中人数三三两两,各自把酒言欢,一人在孤山脚下,冯小青墓前高声吟道:“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伊愿见那人语声苍茫,饱含深情,不禁向文荆川问道:“教授,那人适才吟的是谁作的诗啊”文荆川道:“这首诗是本朝一位奇女子叫冯小青的所作,那冯小青本来出自扬州名门,祖上随洪武皇帝南征北讨,立过大功,被封为扬州太守,后来永乐皇帝发起靖难,兵围南京,冯小青父亲带兵阻挡,事败被杀,冯家从此败落,冯小青被逼嫁给杭州一富商做妾,受富商原配虐待,最后郁郁早逝,葬在这孤山脚下的梅林之中,这首诗就出自她的焚余稿。”
伊愿听得神思向往,心道自己若是遇上冯小青这等佳人,除了日日疼爱,岂会忍心让她受半分罪过,最后郁郁早终可怜自己遇到的“佳人”,不是那正眼都不瞧自己的谢玉贞,就是那丑陋恶心的项红梅,虽然陈婉言长得还算美丽,却是存心利用自己的一只母老虎,半分都不把自己当做人看。真是人之一生,阴差阳错,遭际也只在遭际中,说得清,也还说不清。
他自艾自怜,正自走神,文荆川道:“快过去,那里有人开始泼墨了。”伊愿一惊,随文荆川走了过去,但见一丛梅花树下,一人摊开宣纸,自怀中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方墨块来,众人但见那墨块乌黑发亮,芳香扑鼻,一人赞道:“好一块奚墨。”伊愿不解何意,悄声问道:“先生,什么叫做奚墨”文荆川小声道:“就是南唐后主李煜赐封的徽墨,由制墨大师奚超父子所创。”伊愿一闻是徽墨二字,方才知晓,心下责道:此人也是奇怪,直说徽墨不是简单明了这江南文人颇是麻烦,说话拐弯抹角,书越读得多,好像生怕听的人不知道似的,明说了就是显摆,令人理解起来颇是费神。
那人碾好墨,也不多言,大笔一挥,唰唰几下,一首苏学士的浣溪沙立就,旁边一人吟道:“蔌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果然好书法,想不到陈兄已得大米神髓,刷字功夫已练到出神入化,真是叫人好生佩服。”那人说话又是一“拐弯高手”,听得伊愿非常恼火,只得又问文荆川,文荆川道:“这大米是宋人米芾,小米是他儿子,因为父子两人在书画上造诣都很精深,因此世人称其为大米、小米,这米芾一生以行书成就最高,称自己写字为刷字功夫,所以他才有如此一说。”伊愿方才明白,深恨那人说话专挑自己不明之处显露,自己号称大观书院学子翘楚,不意今日被人贱踏于地,觑若无物。
gu903();另一人道:“陈兄虽然书法功力深厚,但依不才看来,比起令兄,似乎还差了几分。”前面那人道:“虽然比不了陈师爷,但陈世兄这一手米字,在咱们孤山雅上也确是墨宝一件啊。”伊愿最恨那人说话让自己纳闷,现下居然又提到“陈师爷”三字,自己又是闻所未闻,心头恼怒,又想知道,便打算请教身旁的文荆川,那人见初时伊愿不停询问文荆川,还能来参加孤山雅集,早就看伊愿不惯,故意揶揄道:“小兄弟,你不知那陈师爷是谁,我来提醒你罢,他家住绍兴城中,此人诗词书画都很了得,不过比起你们文院长,仍然要矮去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