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真假
月上松枝头。
纪姜靠着篱墙坐着,宋简的头枕在她的膝上,杏花醉人的香气萦绕在旁,屋中点着一盏豆儿大的光,宋简睁开眼睛,只能看见纪姜隐隐约约的轮廓。
“醒了?”
温凉的手指拂开他额前的湿润发。
纪姜低垂下眼眸。她洗了脸,长发也柔顺地被一根发带束着。虽一身朴素,却依旧整洁讲究。她前面的柴扉半开着,轻暖的风推摇着门咿呀咿呀,轻轻作响。她裙摆上的柔纱不时飘扬起来,拂扫着地上干草和枯枝,衬得她像一朵夜中悄然而放的白蕊昙花。
宋侧翻了个身。“还没有睡得足够。”
身上可见的伤口已经被简但地上过药了,梦中不觉,醒时却辣疼得厉害。他忍不住偶尔一阵抽颤。纪姜握着他的手。在他耳畔轻声道:“将过三更天,再睡会儿吧,我守着你。”
宋简却摇头。
“你离开我快两年了,我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明白帝京这一年,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不禁咳了一声:“都说我权倾朝野,要走我父亲的老路了,想不到,还能在你这里,得到这样八个字……”
笑声中伴着苦涩的咳喘,他抬手摁了摁喉咙。
“从前睡不好,如今,你在我身边,反而不舍得睡过去。你还会走吗,你若不走,我就再睡会儿,你若还要走。我就和你说会儿话。”
“不走。”
她将一件旧衣叠作枕头,轻轻托起宋简的头垫下去。
“我是来寻你的。”
他像是得到了什么安慰似的闭上了眼睛,外面暗淡的火把,零落得散在夜幕中。空中却有一片无比璀璨的繁星。山野中天压得很低,月亮绕出远处的松林,月光浩荡倾泻,把一切人物都拖拉出了纤常的影子。
宋简的呼吸平匀,闭着眼睛却没有真的睡去。”
“纪姜。”
“嗯。”
“你还记得当年在帝京城临别时,你我之间说过的话吗?”
“记得。”
纪姜靠着竹篱墙,历经洪水之后粘腻冰冷的墙体,似乎能将周身的知觉,都带回几年前帝京城的那场大雪之中。她低眸望着枕在自己膝上的男人。
“我记得你问我,三年恩情今日断否。我回答你,不断,然纪姜先是大齐公主,后为宋简之妻。”
她说着,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最后啊,你问了我一如同谶语一般的话。你问我,若有一日,我为庶人呢。”
宋简也笑了一声:“是吗?那个时候的我,竟如此恶毒。”
纪姜摇了摇头:“我一直很想将那一日都忘了,直到在帝京看到你写给朝廷那本要贬我为庶人奏书时,我才想起你最后的那个问题。”
她垂下眼睛,望着宋简微红的耳廓。
“那时候,我在想,分别的那两年,你一定每一日每一夜都在恨我。”
“嗯,恨你,也很想你。只是,我一向自负,前一样可酣畅淋漓,后一样,不肯对人对己言明罢了。那个时候,我恨你为了朝廷,牺牲掉我宋家满门,我很想看一看,失去公主尊位的纪姜,会沦落到什么地步。”
纪姜的声音很柔,温暖的鼻息摩挲着宋简的耳廓。
“那我因该没有让爷失望。”
她突然换了一个称谓,这一声“爷”可当真是久违了。
宋简摇了摇头,他侧过身子,头靠在了纪姜的小腹上。
“你在笑我吗?纪姜。”
“没有,相反,我很庆幸,你把我从帝京拽到了你的身边。宋家灭门之后,我也不曾有过一夜的好眠,母后心疼我亲手毁了自己的归宿,我却觉得,我不值得这份心疼。父皇在的时候,偶尔会个我讲佛经,他那个人,懦弱,过去什么都听你父亲的,后来什么都听母后和顾仲濂的,但他是一个极温柔的好人。他让我坐在他身边,跟我讲因果,讲轮回。讲轮回,讲恩怨相偿……”
说至这里,她的声音轻柔,目光若月下清潭里得水,漾着柔软波光。
“宋简,你若从此放弃了我,与我再不相见,我的余生,也再也不会过好。对于我而言,我一生都行得规规矩矩,陆以芳从前告诉我,我是大齐江山图上的一丛花,我这一生不能有脏污,不能有过错。我一向也都是这样做的,因此,当我手染血污之后,我真的很难放过自己。”
“你……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纪姜,若我是当年的你,也许会做一个天下的罪人。”
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透彻地把剖白在彼此的面前。
千疮百孔,同样破碎的两颗心终于在涂乡温暖的春夜星空下伸出柔软地触角,去抓扯,揉搅。
“不过,那是我,不是你。我所认识的纪姜啊,一直有一颗玲珑,又悲悯万民的心。是我被仇恨蒙蔽,才将折可心伤得支离破碎,如今恶果自食,岂料,你仍肯垂青,关顾我这个臣民。”
纪姜弯下腰来,温润的唇面贴着他的额头,落下一个清浅的吻。
“宋简,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臣民,你是我纪姜这一生的倚仗,如今,就算你还要把公主尊位还给我,我也不想再要了。”
她直起腰来,稍稍屈了些膝盖,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