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遥远的救世主 豆豆 5469 字 2023-10-11

本是后山人,

偶做前堂客。

醉舞经阁半卷书,

坐井说天阔。

大志戏功名,

海斗量福祸。

论到囊中羞涩时,

怒指乾坤错。

芮小丹不会填词,但对常见的词牌还是略知一二,听出来这是卜算子,也知道写旧体诗词要比写自由体诗难度大一些。但是,要判断和评价一首词,仅仅靠听一遍是不行的,必须要逐字逐句地看。

三个文人自然更清楚,韦天逸果然让服务员把留言簿和笔拿来,说:“丁先生,麻烦你再说一遍,慢点,我记下来。”

芮小丹也从提包里拿出了记事本和笔。

于是丁元英又背诵了一遍。

芮小丹一边记一边在脑子里解析本是后山人:没见过世面、没有学识的人。偶做前堂客:偶然的机会登上大雅之堂。醉舞经阁半卷书:自我陶醉地卖弄藏经阁万卷之一的皮毛学问。坐井说天阔:坐井观天的一孔之见。大志戏功名:志向远大到戏弄功名,彻底超脱的至高境界。海斗量福祸:以海为斗量度人生福祸,何等的胸襟论到囊中羞涩时:忽然一摸口袋自己的钱比别人的少。怒指乾坤错:破口骂娘了,都是世道的不对。

这首词平仄、韵脚、对仗都很工整,只有一处“客”字的韵脚破格,但按古词又不算破格,且是扩展词意的必须,恰到好处。词句平淡,不生涩,活生生给自己画出了一幅酸臭书生的心态图,自我讽刺辛辣,自我解剖深刻,意境很高。芮小丹在心里禁不住暗暗赞许:好词。

丁元英的诗虽然是多年以前给自己的自画像,但芮小丹觉得自己被照了一回镜子,脸上一阵发热,大有无地自容之感。而此时,一种尴尬的气氛也在房间里悄悄蔓延。

这时,韦天逸突然将刘江和杜小辉的酒拿到自己面前,歉意地看了一眼丁元英,三杯一气喝下,站起来两手一抱拳说:“丁先生,失敬,失礼了。有缘再见,告辞”

韦天逸说完转身就走,刘江和杜小辉向丁元英等人歉意地笑笑,紧跟其后也走了,芮小丹和欧阳雪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不得不被动地跟在后面送客。

送到酒店门外,韦天逸歉意含蓄地对芮小丹说:“芮小姐,韦某才疏学浅,白吃了你一顿饭,抱歉我要是有这样的朋友,不会这样对待。”

刘江淡淡地笑着说:“小丹,你是找陪酒还是找陪衬哪不过没什么,再见。”

芮小丹望着他们消失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突然觉得自己很小气,很无聊,只不过是玩了一场自以为是猫戏老鼠的游戏,直到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猫,而对方也并不是老鼠。

欧阳雪倒没有懊恼,神色很平静,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芮小丹和欧阳雪回到餐厅,重新坐下。两个服务员走也不敢走,留也不该留,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欧阳雪让她们下去了。

丁元英站起来对芮小丹说:“芮小姐,我们也该回去了。”

芮小丹刚要搭话,却被欧阳雪一个断然的手势阻止了。欧阳雪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可口可乐,喝了一口,淡淡地说:“把饭钱付了,一千块。”

冯世杰惊讶地看了看欧阳雪和芮小丹,又把目光转向丁元英。而芮小丹更感到意外,不解的目光投向欧阳雪。

丁元英取出钱数出1000元放到桌上。

欧阳雪说:“涨了,2000。”

丁元英把手里还没来得及收起的1000元也放到桌上。

欧阳雪说:“又涨了,3000。”

冯世杰忍无可忍,按捺着火气说:“老板,过分了吧”

芮小丹从包里拿出烟点上一支,在想:欧阳怎么了

欧阳雪根本不理睬冯世杰,淡淡地说:“丁先生,明说了,我就是想刁难你。你真要走没人拦你,但你得落个吃饭不给钱的名。”

丁元英说:“就是让我从狗洞里爬出去,也得先给扒个口子。”

欧阳雪说:“给我说句好听的你就能走,一句就行。”

丁元英问:“什么算好听的”

欧阳雪反问:“女人爱听什么还用我教吗一句话就能当饭吃,不难为你。”

谁都知道这句话怎么说,无非是“小姐,你真漂亮”之类的。在这种特定的场合说出这样的话对于一个男人的尊严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

芮小丹无声地看着丁元英,目光里包含着超乎寻常的焦虑和荣辱与共的期待,似乎在告诉他:该低的头你已经低了,该招架个一招半式了。

丁元英对这种俗人俗勇的斗气没有放在心上,张嘴就想说:欧阳小姐,你真漂亮可话到嘴边突然停住了,他看到芮小丹正用那种眼光注视着他,他犹豫了,他甚至想像得出如果他说出了“欧阳小姐,你真漂亮”这句话,芮小丹会有多失望,她在乎他的哪怕是匹夫之勇的尊严。

丁元英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事与冯先生没关系,你可以让他走了。”

芮小丹的心悬了起来。

欧阳雪说:“何必呢,女人都让你扯得禁止了,你一个大男人还矜持什么”

丁元英犹豫了片刻,艰难地说出了一句本不该他说的话:“发点财,爱听吗”

欧阳雪说:“爱听,可财在哪儿呢”

丁元英说:“你去买一支指定的股票,明年五月抛了。如果你挣不到一倍以上的钱,我还欠你一顿饭钱。至于你想挣多少,在你的本钱了。”

餐厅里寂静无声,欧阳雪和芮小丹这才明白丁元英为什么要让冯世杰先走。

沉默了好一会儿,欧阳雪冷淡地说:“我这小门小户的没几个钱,砸锅卖铁能拿50万吧,可赔不起呀。”

丁元英说:“我只有那套音响也许还值几个钱,就折20万吧。按行规只要10的担保,20万的担保是40,你没有风险。”

欧阳雪说:“我们小门小户的还是过日子要紧,玩不起那种音响。你要真是啐口吐沫砸个坑,就来点真的,拿20万现金担保。”

丁元英沉默着、思考着,过了许久问了一句:“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欧阳雪起身从餐具柜上拿过那部电话,拖着一根白色的电话线。她把电话放到丁元英面前,顺手摁下免提键,这就意味着对方的声音也无可隐瞒。

丁元英摁下数字键,液晶显示是一个手机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就在电话刚响起第一声的时候,一个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芮小丹突然站起来,伸出手“啪”地一声摁住免提键将电话挂断,镇定地对欧阳雪说:“20万我给他。”

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变使冯世杰吃了一惊,没见过这种阵势。丁元英也惊诧了一下,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了看芮小丹。只有欧阳雪并没有按角色的逻辑表现出懊恼,仅仅是嘴角掠过一缕冷漠的微笑。

芮小丹对冯世杰说:“对不起冯先生,你先回去,我们说点私事。”

冯世杰原本是等着用自己的车送丁元英回家,但芮小丹已经下逐客令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客气地与欧阳雪和芮小丹点头示意告辞,先走了。

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三人。

欧阳雪问道:“小丹,你不会是拿饭店的股份担保吧”

芮小丹说:“如果你同意,可以用股份担保。”

欧阳雪说:“我不同意。”

芮小丹对丁元英说:“5天之内我把钱给你,不需要你的音响抵押,准确地说是不敢污辱你。至于你们之间是戏言还是啐口吐沫砸个坑,那是你们的事了。”

欧阳雪说:“丁先生,我20天内筹齐50万,至于是不是戏言就是你的事了。”

丁元英说:“在你交易前我会告诉你买哪支股票,但这里有个道儿上的规矩,你需要承诺保密。”

欧阳雪说:“好,我承诺。”

丁元英问:“那我现在能走了吗”

欧阳雪把桌上的2000元现金收整齐还给丁元英,诚恳地说:“丁先生,今天得罪了,我陪小丹先送你回去,容我改日再摆酒谢罪。”

丁元英本想说: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但是一起身就感到头重脚轻,整个身体像飘起来一样,那句要面子的话没敢说出来。

芮小丹和欧阳雪左右两边扶着丁元英走下楼,把他放到汽车的后座上。欧阳雪开车向南村小区驶去,芮小丹不时地透过后视镜观察他的状态。

芮小丹和欧阳雪把丁元英送到家,两人就返回酒店。

汽车驶离南村小区后,芮小丹问道:“欧阳,你今天怎么了”

欧阳雪开着车通过路口,没顾得上回答。

芮小丹把车窗摇开一道缝,点上一支烟使劲地抽了一口,说:“过分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以后怎么跟亚文交代我就见不得好汉被女人摁低了头。”

欧阳雪说:“你先回答我,你到哪儿去借这20万5天,是房产抵押来得及还是从国外汇款来得及”

芮小丹迟疑了片刻,说:“去找我爸。”

欧阳雪说:“我就知道你是打这主意。这么多年你多作难的事都没理他,今天你为个男人就低头了。20万呐什么事能让你这么不理智什么人能让你这么不计后果”

芮小丹没想过这些问题,经欧阳雪一提醒,突然愣住了。

欧阳雪说:“我除了从小被人欺负,长这么大我欺负过谁我跟他没冤没仇,干吗要欺负他我就是要看看你有多在乎他,也看看他是不是在乎你。你从他喝完六杯酒以后就开始用那种眼神看他,我没见过你用这种眼神看过谁。姑娘,你恋爱了。”

芮小丹心头一颤

这一颤,使她刚才的情绪淡去了许多,这才明白了欧阳雪的用心,而她也被这个更敏感的主题占据了心理空间。她沉默了很久,自语道:“我爱了”

欧阳雪说:“你还没来得及去想值不值得爱、能不能爱,就已经爱上了,说明你控制不住自己了。姐姐比你大两岁,得帮你看着点门户。”

芮小丹眉头微微一皱,痛苦地说:“天请姐姐先换个文明点的词吧,你比亚文说的还淫秽,晕过去了”

欧阳雪笑笑说:“本来嘛。”

芮小丹想了想,说:“既是控制不了,那就爱呗。”

欧阳雪说:“可这人不是一般的主儿,今天是你的眼神逼着他跟咱们一般见识,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我觉得这人你拿不住,可能到时候吃亏的是你。你今天失态了,女人得让男人追求,你怎么也得顾点女人的面子。”

芮小丹说:“那是清高的女人,我本来就没清高跟着凑什么热闹至于拿住拿不住,能拿住的不用拿,拿不住的不能拿,还拿什么爱就是了。”

欧阳雪直到汽车开回维纳斯酒店也没再说什么,她在想着芮小丹刚才说的话:既是控制不了,那就爱呗。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草率,而仔细回味却也是实实在在的道理。但道理归道理,她还是觉得芮小丹缺乏理性的思考,毕竟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

欧阳雪在酒店门口把车调过方向,两人都下了车。

芮小丹走到驾驶车门说:“我不上去了,我得先跟我爸联系,得知道他在哪儿,再订明天的机票,好早点把钱拿回来。”

欧阳雪说:“我把买房的钱拿出来,再从别处凑点,50万应该没多大问题。我是担心你,你说这事能当真吗有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他买了多少”

芮小丹说:“你非得等20万赔光了才逃吗他来古城之前做私募基金,亚文说他的私募基金入会门槛是每户3000万,去年他操作两个多亿,纯利将近两个亿。卖唱片的事只能说明他遇到了什么坎儿,不能说明别的。就凭他宁肯卖唱片都没有向人伸过手,可今天拿起电话了,即便他是骗子,我也服气。”

欧阳雪吃惊地说:“他是这么个人物怎么没听你说过”

芮小丹说:“这跟咱们有关系吗”

欧阳雪语塞了。

芮小丹上车,关上车门向欧阳雪挥了挥手,开车走了。

欧阳雪站在哪儿愣了好一会儿,心里自语:你这一个眼神,值钱了。

回到家,芮小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从平时不用的电话号码簿里找到父亲那个家的电话号码,然后久久地看着这个号码凝思。

这是一个上海的号码,已经变更过三次了,从6位数变到了8位数。无论她在什么地方,每次变更号码父亲都会设法找到她告诉她新的号码,但她一次也没有用过,她内心一直坚持着对父亲的成见:他抛弃了母亲。在她的成长历程中,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都不愿与父亲沟通,即使是父母在她的前途问题上已经达成共识的事情,她也会做出与父亲意愿相违背的选择,不给父亲一点机会。

但是,她却为了一个男人的面子而要向父亲伸手了。

凝思的过程,就是跨越心理障碍的过程。她终于伸出手拿起了电话一键一键拨通了,响了四声之后,传来了电话主人事先设定的应答:“您好,我是芮伟峰,我在杭州拍戏,短时间回不来,有事请您留言或拨打手机,谢谢。”尽管这声音已经很陌生了,但她还是听出了这是父亲的声音。

她又拨通了手机的号码,电话迟缓了片刻,显然是父亲认出了这个电话号码,随后传来了父亲紧张、激动而又有些疑惑的声音:“是小丹吗”

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像是几个人在讨论剧情的表演问题。芮小丹也迟缓了片刻,略显生硬地说:“爸,是我。您还没休息”

父亲说:“拍夜戏,还没休息。你都好吗”

芮小丹说:“都好。我想向您借点钱,可以去杭州找您吗”

父亲连忙说:“可以,当然可以。别说借,需要多少”

芮小丹说:“20万,用一年,很急。”

父亲说:“20万可以。你把账号、户头给我,我明天就给你划过去。”

芮小丹说:“您的意思是不需要我去杭州了我想借这个事去看看您,您要觉得我这样太势利,我就不去了。”

父亲说:“没有,没有,两回事。你来吧,我这儿走不开。来之前先打个电话,我去机场接你。”

芮小丹说:“好,我订了机票就给您打电话。我挂了,您多保重。”

放下电话,她突然觉得浑身很疲惫,像刚刚从战场上下来。

她开始写日记,做她每天必修的功课,打在电脑上的第一行字就是:我爱了如果那不是爱,又该是什么呢打完这行字她打不下去了,看着这行字发呆,伸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到嘴上,拿起打火机刚要点,突然停住了,下意识地又把那支烟放回去,抓起那包烟使劲攥成一团,连同那个精致的打火机一并扔进旁边的纸篓里。

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动作,猛地一惊头脑清醒了,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他不喜欢看我抽烟的样子,我这么在乎他怎么看我吗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嚼着这个问题,心反而越来越沉静,默默对自己说:是爱了。

也就是在她确定了自己感情的一瞬间,一个新的问题随即跃入她脑海,她的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打出了肖亚文在法兰克福忠告她的几句话:当你觉得这个人很特别的时候,千万别对这种人动心思,一旦动了那种心思你就算把地狱之门打开了

她开始对这个问题产生了疑问。

t1706231537: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