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季节,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大街上的路灯都亮了。
刘冰出了明珠饭店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家取档案袋,而是沿着护城河漫步、思考。傍晚的秋风带着一股浓浓的寒意,河边的垂柳早已失去了夏日的婀娜风姿,裸露的枝条上残留着一些随时都会飘零的稀稀落落的黄叶,在冷冷的秋风里显出几许凄凉。
刘冰走在堤岸上,既有一种大战临近的紧张,又有一种主宰命运的悲壮。虽然于志伟的最保守的估计并不是刘冰最满意的条件,但却是可以接受的条件,毕竟比没名没分的打工强了很多。而且,下一步就该轮到欧阳雪开价了。
刘冰清楚,尽管肖亚文是控股股东,尽管她是董事长兼总经理,但是她的身份和地位是得益于欧阳雪的支持,至少在她还没有完全坐稳之前,欧阳雪的意见对她肯定会有举足轻重
的作用。而他和欧阳雪都是古城人,多了一层同乡的关系,更容易沟通。
他忍不住在心里自语了一句话:丁元英,你也有失算的时候
刘冰走着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小桥,小桥旁边的一片空地是一处小吃排档,一字摆着十几个摊位,有砂锅面、水饺、馄饨,有小菜、小炒、啤酒等等,每个摊位的锅里都冒着热腾腾的蒸气,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
他这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晚饭时间了,这时候也有了点饥饿感。他站在一个摊位前犹豫了片刻,找了一只小凳子坐下,要了一个什锦砂锅、一个蛋灌饼和一瓶啤酒。他已经知道今天晚上将会发生什么,也就不打算再吃什么签约宴会的大餐了。
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思考应该向欧阳雪开出什么价码。以格律诗公司650万元的价值计算,他给自己内定了三个条件:一、格律诗公司20的没有垫资负债的股份。二、担任格律诗公司总经理的职务。三、配备一辆25万元以上价位的轿车。
他慢慢悠悠地吃了一顿饭,时间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抬手看看表已经7点20分,离签约宴会还有40分钟,于是到路边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取档案袋。
回到自己的音响发烧屋,刘冰把档案袋对折了一下装进公文包,站在窗前抽了一支烟以稳定情绪。不管他怎么分析、判断和自信,他还是控制不住心里的紧张。他想,大凡干大事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吧
楼前的麻将局还在继续,只是树上多了两盏灯,两盏灯下摆了三桌麻将,其中一桌就有刘冰的父亲和几个退休的邻居,他们打得热火朝天,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激烈的争吵,参战的人因为谁出了不该出的牌争吵,观战的人讥笑他人臭手也争吵。刘冰不喜欢打麻将,那东西太闹,没品位。他尤其对麻将桌上的摔牌看不惯,出牌就出牌嘛,何必非要摔牌摔得跟说书先生拍醒木一样响亮,好像摔得不响就不足以显示牌技的高超。
刘冰既羡慕他们又为他们感到悲哀,羡慕的是他们不必计较面子、名分,一个个活得轻松自在。悲哀的是他们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辈子,赚来的仅仅是衣食温饱,他们似乎不知道还有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存在,还有高雅和荣耀的存在。
刘冰觉得,天上有那么多闪烁的星星,总有一颗会是属于他的。
1998年10月9日晚上8点整,乐圣公司与格律诗公司及王庙村农户的签约宴会于明珠饭店5楼中型宴会厅里正式举行,出席宴会的有各签约方代表、新闻记者和音响界特邀嘉宾一共60多人,由古城明珠礼仪公司提供签约宴会的礼仪服务。宴会厅里的气氛既没有过分的热烈也没有明显的拘谨,平和、愉快而富有礼节性。
刘冰没有进宴会厅,而是站在休息厅的窗前透过玻璃冷冷地看肖亚文致开幕词,他看着肖亚文作为中心人物被拍照、服侍、簇拥,心里酸溜溜的,甚至肖亚文的一个微笑、一个手势都让他感到不舒服。
餐厅门口站着两位迎宾小姐,他走过去对其中一位小姐说了几句话,又指认了一下坐在5号台的欧阳雪,然后站在一边等着。
片刻,迎宾小姐把欧阳雪叫出来了。
欧阳雪问:“我看见你在玻璃窗外晃来晃去,怎么不进去”
刘冰示意了一下公文包,说,“这儿说话不方便,到那边坐。”
大厅左侧是一个“咖啡园”,由盆景围成,高出地面约有半尺,摆着四五张精巧的小圆桌和高靠背椅子,旁边是一个酒台。欧阳雪跟刘冰走过去,她从刘冰的神色里已经感到了有什么事情发生。刘冰将50元钱递给迎上来的女招待,要了两杯咖啡。
欧阳雪坐下,问道:“什么事”
刘冰打开公文包,拿出档案袋在欧阳雪面前展示了一下,说:“这是丁哥亲手交给我的公司内幕文件,这些文件可以作为新证据推翻原判决。肖总和赵总一会儿就要签约,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想当众公开这些文件,也不想让这些文件落到乐圣公司手里。我想跟你提几个要求,如果你答应,就什么事都没了。”
欧阳雪脑子“嗡”地一下就涨了,惊愕地喃喃道:“你敲诈我”
刘冰说:“我敲诈你当初你那么痛快就答应我们退股,肖亚文刚入股才几天伯爵公司就出650万收购格律诗,丁元英早就知道诉讼结果可什么都没说这些都说明什么你们从来就没有真诚过。”
欧阳雪震惊了,刹那间嗓子里发不出声音。
刘冰说:“我就三个条件,第一,给我20的没有垫资负债的公司股份。第二,总经理的职务得由我担任。第三,公司给我配一辆25万以上价位的轿车。我没别的意思,就想跟你们一样活得像个人。”
欧阳雪声音已经变得沙哑了,说:“都说音乐熏陶人,你听了那么多的音乐就熏陶成了这样看来这音乐你听不听的也没多大关系。”
刘冰说:“干脆点吧,你答不答应”
欧阳雪说:“亚文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公司的事得由她决定,如果亚文因为这件事征求我的意见,我不同意。我从不记得公司有过什么内幕文件,如果是大哥人为造成的后果,我会去找大哥问个明白。”
刘冰说:“你考虑好后果,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欧阳雪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是摆馄饨摊过来的,不吃这个。”说完转身走了,那种眼神里流露出的冷漠足以撕裂任何一种自尊。
刘冰被刺痛了,他望着欧阳雪离去的背影也冷冷地自语了一句:“既然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他知道欧阳雪会去找丁元英,但是晚了,现在找谁都没用了。
他极力表现出从容地点上一支烟,但是刚抽了一口就将整支烟拧进烟灰缸,他那双微微有些颤抖的手终于拿起了那个主宰他命运的档案袋,撕开,抽出里面的文件。
突然,他惊呆了
档案袋里根本没有什么内幕文件,全是洁白的复印纸,白得耀眼,白得让人眩晕。他像被铁棒猛击了头部,目光呆滞,大脑里一片空白,又仿佛被人抽去了筋骨,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力,似乎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血液骤然凝固他本能地意识到:完了
一个声音在他胸腔里回荡:丁元英,你撒谎,你撒谎
过了片刻,刘冰从极度震惊的痴呆状态中恢复了神智,他多么希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而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咖啡桌,桌上依然是白纸,并没有奇迹发生。他呆呆地望着那些白纸,犹如望着一堆嘲讽,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恐惧和绝望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股万念俱灰的感觉从骨子里丝丝往外渗透。
他明白了,就在他触动档案袋蜡封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推开了地狱之门,而他的自信和梦想不过是吹一个泡泡糖而已,可怜透了。他对乐圣公司不再有用了,他对格律诗公司不再有用了,周围所有的人都会鄙视他
一位女招待发现他脸色苍白、神情异样,走过来问:“先生,您不舒服吗”
刘冰挥了一下手说:“走开,我没事。”
女招待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咖啡桌上的复印纸,小心地走开了。
刘冰神情恍惚地将桌上的那沓白纸装进档案袋,站起身,抱着档案袋和公文包朝着楼梯走去,上到6楼,站在一扇窗跟前拉开窗户,抬头仰望夜空。
秋夜的天空星光闪烁,而满天的繁星在刘冰眼里似乎都变成了一只只冷漠的眼睛,充满了轻蔑与鄙夷。他知道,只要从这里住下一跳他就解脱了,从此再没有痛苦和自卑,再也不用去面对孤独、恐惧和无所归依。他凄然一笑,从档案袋里抽出复印纸连同档案袋用力向上一扬,白纸从6层楼的高空纷纷扬扬往下飘落,像一只只盘旋飞舞的白色蝴蝶。
在强者与弱者之间,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在道德与败坏之间,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世界太大了,大得能包容罪恶、阴谋、眼泪
世界又太小了,小得竟然没有他刘冰的一块立锥之地
他爬上窗户,既像胜利者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对着夜空大声喊道:“丁元英,你撒谎啦你撒谎啦”然后纵身一跳。
接着,地面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
楼下的喷水花池旁边,刘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从他的嘴里、头上流出的血在黑夜的秋风里很快就凝固了。风吹动着他的头发,也吹起了飘落在地的白纸。不知哪里有音乐声隐隐传来,被风撕裂成断断续续的音符,零零落落地散布在夜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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