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介看向桌边的铜板,他手里经过许多钱,还没见过这样被擦拭的簇新的铜板,看得出来主人是极爱惜的。
攒九文钱都不容易的人才会这样做,手中哪怕有一两银子,都不会这样爱惜铜板。
他笑道:“正常哪有另立的道理,在哪都是不行的,父母尚在强行分家,这可是不孝,不过既然是女娘,又照顾了妈妈,我倒有个主意。”
“这些天,我在书院里见了不少人,膏粱子中固然不少败类,但也有几个温厚之人,我给这位姑娘作媒,找一可靠夫家。想来这样的亲家,做父母的自然极其满意的,等夫婿往上考一考,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了。”
就算做爹娘的真恶到不愿意这好姻缘,非要误女儿前程,谢子介也自有办法让他们同意。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若二人感情不和,本朝和离也是极其容易的,只管和离了再自立女户就可。”
“这主意好,这主意好,”陆妈妈连声道,“还是少爷主意好。”
其实陆妈妈并不是想不到,可她一个老太太,实在是找不到好夫婿,甚至于,她也没想到谢子介能为素未谋面的鹿琼做到这个地步。
小时候谢子介就是个冷性儿,后来被抱到祖父膝下养了几年,也成了谦谦君子的样子,可陆妈妈看他从小到大,哪能不知道谢子介那只是圆融收敛了些。
陆妈妈以为,谢子介最多提点两句,还要靠自己想办法,没想到少爷居然这样热心。
少爷是有大本事的人,他说能找到温厚可人的好夫婿,那琼娘后半辈子一定有着落,陆妈妈坚信。
陆妈妈感动得一塌糊涂:在她看来,谢子介能做到这一步,定是为她着想。
谢子介见她脸色变幻,也不开口,任由陆妈妈自己胡思乱想半天了才笑道:“妈妈莫急了,这好夫婿我也得挑挑。等我把旧事处理好,定让这事圆满。”
陆妈妈恍然:“是了,少爷可找到了那家人?”
“有点眉目了,”谢子介道,“我这几日也看看同窗,那位姑娘若来了,妈妈也可以问问她的意思。”
谢子介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唯独在宝丰县有一件旧事却是真的,他母亲的一块玉佩,如今还在宝丰县不知道哪个农户手里。
母亲提到那是户淳朴人家,谢子介这几年经历了太多事,母亲当初的话也只信三分,但此时还是不禁希望母亲是对的,能让他早早拿到玉佩。
除此之外,夫婿的事自然是不急的,这两天他与这琼娘实在有缘分,他也得去看看,到底是天注定的缘,还是人为的缘。
前者他也不介意顺手推舟,救这姑娘一次,后者……
谢子介一笑,烛光映在长睫上,是刀锋似的阴影。
第4章你恨吗
第二日谢子介早早起来,告别了陆妈妈出门,说是要和同窗研读经义。
他的确约了书生,只是并不是为了研读经义,而是为了十六年前的旧事。
十六年前,他爹娘投宿鹿家村,直到家破前才告诉他,谢家亡了以后,他可以来宝丰县,找鹿家村的一对夫妻,从他们入手在宝丰县扎根下来。
那对夫妻有他俩的信物,是一方白氏刻的玉佩,他亦可寻回。
怎么入手,等他见到那对夫妻,自然会知道。
谢子介知道他爹娘不是爱卖关子的人,会这样说肯定是因为有等他到宝丰县才能知道的原因,只是兜兜转转,来到宝丰县已经是两年后了。
十六年够很多事情改变,他爹娘让他找对夫妻甚至可能已经不在,立足宝丰县可以再说,但无论如何,他爹娘的玉佩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谢子介得知玉佩消息就是从鹿家村的鹿大郎口中得知的。
鹿大郎才十五岁,今年要下场考秀才,他是苦读的书生,心里有登集英殿的宏愿,勤且好问,常向谢子介请教问题。
今日便是谢子介顺手推舟,说难得休沐,鹿大郎肯定也想回家,不如一同去鹿大郎家讨论学问。
而于谢子介而言,他真正想见的不是鹿大郎,而是鹿大郎的爹娘。
这个小村庄里能给儿孙再讲五十年的大事不多,十六年前贵客投门的事情值得老人们夸耀讲古,谢子介有心从鹿家村的书生口中打听,果然鹿大郎对此颇有了解。
他描述里一身紫衣的中年男子和茜萝裙的贵妇,几乎可以确定是谢子介的爹娘,但十六年前鹿大郎还没出生,更多细节他也不清楚,既然如此,谢子介决定去鹿大郎家走一趟。
鹿大郎已经在城门前等谢子介,他是宿在书院里的,一旬回家一次,见了谢子介,远远行礼,很热情地道:“谢兄来了!”
谢子介还礼,亲切问了几句鹿大郎的功课,两个人一同往鹿大郎家里去,鹿大郎家在河边,天色尚白,太阳还掩在蒙蒙的晨雾中,满河都是妇人们在捣衣,谢子介迅速瞥了一眼,目光微微一顿。
他又看见了陆妈妈口里的琼娘,旁人已经换了厚衣裳,唯独她还是单衣,比别人瘦了一圈,正弯着腰。
捣衣妇人们兴高采烈地相互交谈,唯独她沉默不语,只重重地捣衣。
她手肿得厉害,是冻疮,这种天气居然有冻疮,只会是每年冬日都没好好养护过的缘故。
鹿大郎还当他是大家公子哥,没见过捣衣,笑道:“你们大户人家浆洗衣裳我不知道怎么样,村子里就是这样。”
谢子介故意露出一丝好奇与困窘:“在家中没见过。”
这是真话,谢家家风严正,未娶妻的小郎君身边是没有丫鬟的,但他谢十三郎起床,也至少十几个小厮围过来替他打理,浆洗衣服这种粗活,怎么会让他看到。
但也是假话,谢子介摸打滚爬了两年,从南一路北上,住过脚店通铺,睡过星野大荒,捣衣而已,怎么会没见过。
鹿大郎自觉明白,便要给富家子介绍农家生活。
“你看她们互相玩笑,是因为这活做熟了颇为无聊,往往要母女轮流来做,有相熟的老姐妹也会约着一同来河边。”
一片捣衣声中,谢子介看见鹿琼起身,背着浆洗好的衣服独自回去,谢子介问鹿大郎:“为何她走得早?”
鹿大郎难以启齿:“她家……”,鹿大郎不是爱讲别人家坏话的人,更何况是涉及到孝道的,因此只是含糊说:“她来得早,自然回去得早,回去还有其他活,劈柴挑水什么的。”
一般而言,农家里劈柴的活都是男子做的,挥动柴刀可需要不小的力气,谢子介略一思索,鹿大郎已经一拉他:“谢兄,我家到了。”
鹿大娘已经在门前候着了,她是鹿大郎的母亲,一个热情到殷勤的健壮妇人,和鹿大郎一起把谢子介迎进来,端茶倒水问候就没有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