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行后来才知道,段小沐是来向他告别的。
她在那天晚上去世。为了转移妖魔视线,拯救被围困在黑暗中的大部队,她一个人点着灯,策马穿越燕丘山脉。妖魔飞矢如蝗,目标都指向暗夜中那一小簇灯光。
听整理残骨的士兵说,她的尸体被抬回来时,周身遍插铁箭,密密麻麻,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浑身是刺的苍耳,从她身上取出的断箭足足装了一麻袋。身上唯一的遗物是一盏陈旧简陋、已经被妖魔乱箭射碎的桐油灯。她就是点着那盏灯横驱山脉,吸引妖魔视线的。
万里行看着那盏灯的残片,发现那盏粗糙的灯,就是他少年时送给她的。他没想到她随身带了这么多年。而他送给妻子江离离的那一盏精致得多的灯,早就不知道被离离随手扔到什么地方了。
段小沐的残骸被埋葬在燕丘山脉最大的那棵银杏树下。那是给予一个普通将士的最高礼遇。埋葬她的时候,万里行正在一个战局中和妖魔纠缠着,没有去他们已经告别过了。
他很哀伤。她还不到三十岁。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空着手来,又空着手去,除了一盏破旧的桐油灯,她掌心里什么都不曾握住。但他也为她庆幸。滔滔浊世中,一个人清清白白地来,又清清白白地去,虽然没有收获,却也没有亏欠,这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段小沐死后不久,万里行的亲妹妹也死了。
妹妹的死,与魍魉内部,与众多门派之间的纷争都有关系。她死得既纯粹又复杂,是万里行一生都不愿再回想、一生都无法捋清的纠结。
但万里行永远都记得妹妹临死前对他说的那句话:“哥。带我回家。”魍魉不是她的家,但,难道翎羽山庄就是吗
这个曾经叫万水影,又曾经叫霜落的女孩,似乎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不属于她自己。她没有自己的面目,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自己的原乡。她是上苍流淌到这世间的一滴眼泪,还没着陆就已在风中飘散殆尽。
游历大荒破雾之箭终
桑婆婆将万水影与生身父母的残骨埋葬在了一起。
送葬的队伍刚刚转身,桑婆婆突然拔剑自刎。这是谁事先也没有料到的。
“我愧对老庄主,未能照顾好他们的女儿。”临死前桑婆婆对万里行说,“将我葬在你父母和水影的旁边,我生前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女儿,死后让我完成这个愿望吧。”
自此,翎羽山庄历史上最重要的六个人,都睡在了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下。
下山后,万里行再次回首,远远便看见了山脉间的那棵银杏树。时值秋天,银杏树叶全部变成了浓郁的金黄色,每一片都灿烂、透明、眩目,笔直的树干坚实沉稳。在夕阳的照射下,整棵树犹如一支燃烧的火把,辉煌夺目,熠熠生辉。
是翎羽山庄历史上最重要的六个人的血与泪,熔铸了这棵树的苍茫。
次年,翎羽山庄经历了反抗妖魔历史上最壮烈的一役。在燕丘山脉,整个队伍被包围在山谷中。寒风大雪。整个队伍只剩下六支箭。救援队伍迟迟未来。
“想不到我万里行戎马一生,到头来只剩下六支箭。”万里行悲伤地想。半夜,万里行和马相拥着,沉沉睡去。
“万里行,振作起来”依稀迷离中,他看见桑婆婆向他走来:“你还记得埋葬在银杏树下的六个人吗你的父母,总护法,小沐,你妹妹,还有我,哪个死得不悲壮惨烈我们每个人的魂魄都浇注在一支箭里。你箭匣里的六支追魂箭,就是你夺取六大妖魔首领的利器。”
万里行猛然从梦中惊醒,“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家园旧事,几载沉浮,全部在眼前一一闪现。落日弓,岂是蛮力可以拉开的一定要有对这人间的一腔长情大爱。他恍然顿悟,一顿身,竟然轻松将落日弓拉个满圆原来落日弓的秘密在这里。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是云麓和魍魉的救兵来了。
就在这一年冬天,众门派纷纷开始响应荒火教的号召,同仇敌忾,共同打击妖魔。
万里行率领翎羽山庄,成功围住了妖魔首领刺枭王的部队。包围圈滴水不漏,就待信号想起,众将士奋力痛打。
一支信号弹照亮天穹,轰隆隆的震天锣鼓敲响了在信号弹的光芒还没消散的短暂瞬间,眼疾的万里行一眼就盯准了躲藏在众妖魔里惊慌失措的刺枭王。
万里行将第一支追魂箭搭在落日弓的弦上,箭头光芒四射,蓄势待发,紧接着弓拉满月,如同即将劲疾捕食的猎豹。
“这一支箭,是我代父亲还给你的”“嗖”,手中的箭裹胁着气流如流光逸电呼啸而过,顿时间霞光万道,气浪卷天只听“啪”的一声,刺枭王应声到地。在妖魔惊恐的呼叫声中,八大门派正式开始了反击的号角,而第一个被妖魔驱赶出家园的门派,翎羽山庄,也由此踏上了豪迈的返乡之旅
游历大荒荒火卷ー砥砺之火
饥荒
四季的色泽衍变,本应从嫩芽黄,到麦苗青,到杏黄,再到麦穗的金黄。
但这一年四季的步伐乱了,如同酩酊的酒徒,被自己的腿绊倒燕丘的这个秋天,只有枯黄、土黄、焦黄,惟独没有金黄。
四岁的小豆豆正在费力地爬越一道田埂。不过是大人的跨步之距,对此刻的小豆豆来说,却横亘成一道天堑。这还要感谢刚才那根干枯的地瓜秧。没有那根惊喜的发现,他连翻越这道田埂的力气都没有了。
翻过这道田埂,再爬过这亩地其间还要爬过两具尸体,才能到达那条水沟。那些平时用来灌溉的水沟早已干涸。干焦的虾皮和蟹壳裸露在裂纹班驳的泥面上。那里或许还能找到一些吃的。
豆豆的一家都死掉了。他是唯一一个活口或许也熬不过今天了。
灾难是从这一年的春天开始的。一场空前诡异的荒灾像重锤一把砸在这片土地上。播下的种子似乎一夜之间被什么人挖掉了。播下什么,收获的是永恒的光秃秃的地面。然后是大旱,整整一季,滴雨未下,甚至连地里的稗草都渴死了。到了本该收获的秋天,理所当然的颗粒无收。整个村庄苍凉荒芜,黄土裸露,像生了瘌痢的脑壳。家家户户的余粮都吃光了。有人开始外出逃荒。豆豆家老的老,小的小,被迫留在了集镇上。
家里从入秋开始死人,最早是爷爷。爷爷濒死之时脑袋硕大,肿胀得几乎透明,清晨在脸颊上按个窝,到晌午还弹不起来。爷爷死之前家中就已经没有任何充饥之物。集镇上残存的绿色都被人吃光了。从草茎吃到草根,从树叶吃到树皮,一直吃到整棵树光溜溜一丝不挂,像一簇倒插在黄土上的树根。
昨天傍晚,豆豆十岁的姐姐从山洼里挖到了“宝贝”。“怕是白面咧。”饿昏了的一家人围着“白面”啧啧称奇。豆豆谗得口水鼻涕双管齐下,八岁的哥哥赶紧凑上前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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