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府的正门兵卒林立,几个偏门也都有不少守卫,人人精神抖擞,毫无倦意。奉书在阴影里悄悄穿行,用全身感知着每一个潜在的危险。她的眼力早已强于常人,即便在夜间,也能分辨距离和颜色。但她就算闭上眼睛,也能察觉到最近的守兵在何处。他们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她耳中,像唱更的鼓点一样清晰。
她知道此时元帅府的防卫力量集中在西南角,因为那里的坊市近来斗殴案件频发,百姓的生活不怎么太平——这当然是杜浒他们的手笔。她还知道,杜浒此时正装成一个醉汉,在附近游来荡去,说不定还在唱走调的歌。他的举动恰好足以吸引附近守兵的注意,又不至于让他们觉得威胁而上前去赶他、拿他。而胡奎则提着一个装了硫磺药引的篮子,伏在附近的一个茶馆里。倘若她稍有失手,忽然窜出的火头应该会引开一部分守卫的视线。
空气中的气味变了。她蹲下身一摸,果然墙壁底下开着一个小小的狗洞。她苦笑:“这么小一个洞,大人果然是进不来的,只能派我出马,却不是他偷懒。”
她用力嗅了一嗅,避开了地上的狗粪,趴下身子,双手举在头顶,一点一点地钻了进去。
这大约是整个元帅府里,唯一一个没人看守的入口了。可是没有人,并不意味着没有别的东西。
她感到有条大狗就在附近,赶紧从怀里掏出两个热腾腾的肉馒头,向旁边一丢。香气溢出来的一瞬间,她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但那馒头里除了猪肉馅儿,还有杜浒不知从哪里搞到的老鼠药,她可不敢咬。
墙内满是移动的灯笼和火把,几栋房屋的窗户里透出微光。她无声无息地地打了个滚,躲在一块岩石后面。两个提灯的兵卒从她面前几步的地方经过,说说笑笑的,没注意到她。
灯光移开了。她又向前蹿了几步,躲在一丛长草里。她在光亮的间隙里穿梭前进,不一会儿又躲到一棵老槐树下。这里距元帅府的外墙已经有几十步远了。
如果胡奎套出的话没错,洗衣房应该在东南角,紧邻内院院墙外侧。她向东南方一望,只见那里是一大片练兵的校场,空旷无物,要是直接穿过去,非被发现不可。
她想了想,伸手抓住树枝,向上一勾,便上了树。谁知那树皮甚是滑溜,她脚底踩住的时候,不由得滑了一滑,擦出了一点点声音。近旁立刻便有人问:“谁?”接着便是匆匆的脚步声走来。
她连忙又向上蹿了几尺,拗下一截树枝,向下一丢。那闻声而来的灯光便停在树下面,左右扫了又扫,有人自言自语道:“黄鼠狼也不消停!”那声音就在她脚下不到一尺之处。
她双手紧紧抓住树枝,一动也不敢动。等到巡逻的那人走了,这才极慢极慢地倒翻了半个筋斗,站到了树枝上。她已经微微出汗了。若是没有此前练出的气力和稳健,此时早已倒栽葱摔下来了。
她平伸出双手,在空中一步步走了起来。这一晚乌云遮月,倒不怕有影子投在地上。但同时,脚下的树枝也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她只能凭着感觉行走。
等到感觉树枝撑不住自己的重量时,她便轻轻掂脚,借着一点点弹力,跃上另一棵树。底下的兵卒也许会听到轻轻的风声,但他们多半会认为那是鸟雀或蝙蝠。
她离地越来越高,元帅府中更多的房屋显现在眼前。她突然想:“不知爹爹住在哪里?会不会是那个亮着灯的小房间?那个带花园的小院子,会不会是张弘范的住所?他那里怎么也亮着灯?难道……难道他还在处理什么公务不成?”但她知道自己胡乱猜测,多半也不会猜得准。她多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够穿透墙壁,哪怕看到父亲的一张影子。但她看到的,只是来回来去巡逻的兵卒的影子,被他们手里的灯映在墙上。
校场后面,是一堵又小又矮的院墙。墙根处坐着五六个守夜的兵丁,正借着昏黄的灯光,吆三喝四地掷骰子。她隐在他们的喧闹声里,轻轻松松地翻过了墙。墙内的湿气很重,几个妇人的鼾声从小屋里传来。她知道这便是洗衣房了。再一细看,院子里果然晾着不少衣物,大多是兵士、军官的短衫、马裤,却有几件长衫十分惹眼,微微飘在风里,已经快干了。
奉书喉中一梗,几乎要哭出来。那几件体面的长衫定是父亲的无疑。元帅府中其他有身份地位的官员,他们的衣物自会有婢妇仆役照管,绝不会和兵丁的混在一起。看那几件衣衫的长短大小,也正合父亲的身材。
她颤着手,扯下一件白色中衣,抱在怀里,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在布面上滚来滚去。但她不能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抱着那件衣衫,缩入墙角阴影,怀中掏出一卷白色粗线,摸着黑,穿上了针,摸着那件中衣的衣领,绣了起来。
在此之前,杜浒、胡奎早就和她商量好了。以元帅府防范之严,根本无法混进去和文天祥见面。至于传递字纸、夹带物品,也近乎天方夜谭。唯有在衣领上绣上同样颜色的字,旁人就算再仔细检查,也绝难发现。洗衣妇也许会注意到,但她们大字不识,也不会引以为怪。而文天祥穿衣向来一丝不苟,不论多炎热的天气,衣领也会严密掩住脖颈,领子上稍有凹凸,立时便会感到不适。脱下来一检查,便会发现此中乾坤。这并不是万无一失的法子,但却是他们唯一能做手脚的地方。<!--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