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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大王已经死了,鼻孔里流出黑血,僵硬的面孔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笑意。他的胸前盘踞着一条黑红相间的毒蛇。那毒蛇感知到了壁虎、蚊子、小耗子身上雄黄药丸的气息,慢慢蠕动着,爬走了。五大王毛茸茸的胸口上,赫然出现两个深深的齿洞。

杜浒揽着奉书便走。奉书犹自恍恍惚惚的,不肯动身。

杜浒拎起她衣领,连声催促,一面大声对周围的乡民发号施令。

他们在树丛草堆里穿行了两三个时辰,撤回到那勤王军老兵的家里。到了天黑,胡奎、麻斗元前来会合,说大多数人都已安全撤走,有些人却暂时失去了联系,找不到。

杜浒却冷笑一声,道:“忽必烈?他虽然有心灭宋,但不过也是秉承前几任大汗的遗志而已。蒙哥也征过宋,窝阔台也征过宋,就算现在坐在大都皇宫里的是别人,他多半也是不灭宋不罢休的,你说是不是?”

奉书又迷惑了。既然忽必烈不是罪魁祸首,难道要追溯到他的祖宗十八代不成?她听说过,忽必烈的父亲是拖雷,拖雷的父亲是成吉思汗,然而成吉思汗的祖先是谁,她便不确定了。有人说是天神,有人说是一匹狼和一头鹿。

她觉得杜浒应该知道,于是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可杜浒却摇摇头,“蒙古人才不关心这些。他们的历史,嘿,都是他们的敌人写的。”

奉书想了想,最后说:“就是。要是所有人都把他们的仇人追根溯源,一个个都要追溯到盘古开天地去。我只知道,谁让我爹爹不好过,谁害了我全家,害了大宋百姓,我就恨谁,不管他姓张、姓李,姓阿,还是叫别的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儿。”

杜浒轻轻一笑,似乎对这个论断颇觉有趣,立刻又说:“害了大宋百姓的,那可数也数不过来啦。以前那个玩蟋蟀的奸相贾似道,你爹爹有没有跟你说过?”

奉书心中一亮,这可是个如假包换的大罪人。

“说过!他根本不会打仗,只会蒙骗官家、投降卖国,爹爹每次说起他,都忍不住砸东西。”

“该不该恨?”

“该。不过已经有不少人恨他了。我听说他最后是让仇人给杀死的。”说不定就是像自己一样的勇敢的小孩子。

杜浒慢慢地说:“还有吕文焕,若不是他以襄阳降元,咱们大宋也不至于失去半壁江山,一溃千里。如果鄂州程鹏飞不降,蒙古人也不会在长江有那样强的根基。焦山之战,张世杰如果不是用了那个笨得要命的铁索横江的法子,也不会被阿朮火烧连营,白白送出江面上的防线。如果不是陈宜中嫉贤妒能、排斥异己,伯颜根本不会那么快攻破临安。甚至……如果崖山之战是另一种打法……唉……你说,倘若这其中有一件事不一样,现在的局势,会不会……”

他说的这许多人和事,都是奉书从没听说过的。她目瞪口呆,因为她从没想过,这样一个看似必然的结局里,居然还会有那么多“如果”。

她试探着问:“所以……这些人都是奸臣、是汉奸、是傻瓜,误国误民,都有罪。”

杜浒连连冷笑,沉默了半天,才道:“那么任用这些奸臣傻瓜、任由他们误国误民的,想必是更有罪的了?”

奉书倒抽一口气,捂住嘴,极轻极轻地道:“你是说……官家……是……最大的大傻瓜!”

杜浒苦笑道:“不用那么小声,现在又不怕人听见。”黑暗中,奉书只听到他在把身下的稻草一根根地揪断,过了半晌,才又开口:“赵氏一家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倘若把百万生灵涂炭的罪责都加在他们头上,不仅不公,更是可笑。理宗、度宗皇帝并非贤主,这个没错,可就算换一个英明的皇帝,又有多大的可能力挽狂澜?那忽必烈文理不通、滥杀无度、兄弟相残,他又算得什么贤君了?凭什么问鼎中原、天下归心?他害得江南兵祸连绵,屠我千万汉人百姓,难道这也是天命所授?这些事,我自己也想过,以前也向丞相讨教过,可是……”

一路向南。那时战火还没有烧到南方,一家人带足了银钱,倒也饮食无缺。只是笨重的家私拖慢了行程。两个哥哥马上就意识到,他们带的那些书本,怕是几年也读不完的。

文家向来有敬惜字纸的传统,只要是写了字的纸张,就算是只言片语,也决不能胡乱丢弃。大哥二哥商议了一下,将大部分书送给了一个当地的私塾教师,一再叮嘱要将这些书籍用心保存。他们互相安慰着,父亲得知了这件事,必定也不会怪他们。

等到奉书病好,他们已行到广东循州境内。那是一条远路,但没法子,因为临近的韶州已被元军招降。以前跟随她的小丫头全都没跟来,免不得落了半日的思念之泪。随后她便发现,自己梳头、洗衣、缝补,原也不是什么太难的活计。偶尔让剪刀划破了手,原也是用不着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