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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她说,几个人全都拼命低下身去。那土围墙残破不堪,最高处也不过三尺来高。而元军的哨马顷刻间便近在咫尺,元兵身上的箭筒的哗哗声,几个军官互相说话声,全都清晰可闻。
蚊子身上簌簌发抖。这就是蒙古鞑子。他们在自己的家乡耀武扬威,用马蹄践踏庄稼,让百姓做他们的走狗……她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贯穿全身,只想化身为饿狼恶犬,狠狠地撕咬他们的马,把他们开膛破肚……
奉书怅然若失。记忆中的家乡,赣州、庐陵,已经在睡梦中草草地擦肩而过了,自己一点也不知道。
但她马上就被新的风景吸引了。鄱阳湖水一片碧绿,流入浑黄的长江,二水相交,居然各行其道,清的益清,浊的益浊,两种颜色一直并行了几十里路,这才慢慢融在一起。奉书兴奋得手舞足蹈。早知道“泾渭分明”这个词,可怎么都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子,直到此时,才算是大开眼界。但看船上的大人们,却是该干活干活,该休息休息,一点没有大惊小怪的意思。
只是沿路见到的难民似乎无穷无尽。直到行到龙川江上游地带时,情况才稍稍好一些。但经过大的市集、村镇时,他们却不得不绕过去,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身份证明,更没有路引文书,无法自证是“□□”的“良民”。广南东路是最后被蒙元攻下的土地之一,虽然已被改为行省,但还没有制定任何安置流民的措施。除了驻扎着元军的地方还有人管理,其余的乡野地段都是一团糟的无主之地。有几次,明明可以直行的道路,杜浒却一定要绕路。他说前面百分之百有劫财害命的土匪,还是避开些好。
但征服者的铁骑,却不是那么容易能避开的。有一次,他们远远地看到一队元兵闯进一家大户人家的祠堂,把那家人的先祖塑像搬来当柴烧,喝酒吃肉,好不快活。两人悄悄地避了过去。还有一次,他们混在流民里行进,只听得马蹄杂沓,却有数骑蒙元官兵飞驰而来,冲进人群中纵马驰骋,流民们立刻乱成一片,尖叫声此起彼伏。
那几个官兵的马鞍上挂着明显是百姓的包裹,显然是从不知何处劫掠来的。他们见百姓惊慌,却都嬉笑不止,纵马追逐着一个小脚妇人,像捉老鼠一般戏耍了一阵子,一个长官模样的将那妇人一拎而起,面朝下横放在马背上,拨马便走。那妇人长声哭叫,那长官反倒哈哈大笑。
那妇人的丈夫赤红了脸,从人群中扑出来,大叫:“贼鞑子,我跟你们拼了!”抢上去便要夺那妇人。那长官却似乎觉得有趣,一边笑着,一边一刀砍下那人的半个脑袋。其余的流民都吓得呆了,有些对那长官怒目而视,更多的却赶紧垂下眼睛,不敢露出半分不满之意。
一个汉人官兵冲着人群喊道:“看什么看?这反贼胆敢行刺剌颜大人,死有余辜,有什么好看的?剌颜大人爱民如子,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都赶紧去寻个生计,安居乐业去,不然,下次再撞着时,一个个都给你们宰了!”
众百姓一哄而散。那妇人的哭声也随着马蹄声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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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裹第一下,奉书便喊痛,想把两个老婆子踢走。可是她们却似早就料到她的反应一般,一个狠狠按住她的双腿,一个压住她肩膀,力气大得不像五六十岁的老妪。其中一个是知道她的逃跑事迹的,瘪着嘴,一边用力,一边阴测测地笑道:“不缠出个玲珑小脚,只怕小姐明天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嘿嘿!”
奉书觉得不公平。她看到街上的三姑六婆、姑娘丫头,有不少都是甩着大脚走路的,凭什么偏偏自己要缠?不仅白天走路时变成了鸭子,就连晚上睡觉,脚掌也缠得紧紧的,火辣辣的难受,捂出的汗不得散发,隔着鞋子似乎都能闻到,撒了香粉,也不管用。
她心中升起一阵不服输的豪情,打算接下这个挑战。况且,她太思念父亲了。明知他就在咫尺之遥的广州,却不通音讯,只能从他的敌人口中听到只言片语,这感觉已经折磨得她快疯了。就算杜浒开出的条件是让她再闯一次惠州城门,她多半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可是自己的房里有那么多丫环盯着呢,外面有婆子,再外面有管家、小厮,要想半夜溜出去,谈何容易?
奉书一口一口地吃着饭,慢慢有了主意,唤阿染过来,说:“我今日惊吓得太厉害,你给我取壶酒来,让我压压惊。”
阿染微微一惊,说:“小姐,你还小呢……”
“我爹也没禁我饮酒啊,元宵夜时,他还让我喝了一杯呢,你忘了?”
她趁着月色,溜进府衙的后花园,天忽然一下子暗了,乌云聚拢,接着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眼前的路便看不清。她一边暗暗叫苦,一边慢慢摸索着前进,不断抹开眼前的雨水,朝那个杜浒栖身的小院眺望。小黑子抱她回房时,她便留了个心眼,半睁着眼睛,一路走,一路记。可是现在她不太确定,自己心中所记的方向究竟有多准确。
她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滑,心中一空,竟一下子掉进了花园里的池塘。水立刻淹过了耳朵。她大骇,一张嘴,便咕嘟吞了一口带着泥土腥味的水。她连忙手忙脚乱地划水,却看到远处灯光一闪,一个巡逻的兵士听到动静,慢慢朝花园走过来。
奉书的耳朵浸在水里,尚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心一横,停止了挣扎,以免让人听到动静。幸好那池塘甚浅,她向下漂了一会儿,双脚就踏进了淤泥里。淤泥又深又软,她只觉得自己一寸寸地沉了下去。裙子浮在腰间,似乎是被水草缠住了,不断朝一个方向拉扯。
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她似乎听到那兵口中嘟囔着:“鲤鱼成精了!”随即又慢慢远去。她又是庆幸,又是害怕,连忙用力揿水,可是鞋子已经完全陷在了泥里,全身仿佛都被水箍住了一样,双手拂到几束水草,似乎还有一条滑溜溜的鱼,连忙又撇开。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想,方才喝的那几口池塘水里,会不会有小鱼、小蝌蚪?
想到这里,一阵恶心,双脚用力一踏。左脚反而更深地陷进了淤泥里,右脚却一下子从鞋里拔了出来,让她顿时失了平衡,险些倒在水里。
她拼命乱蹬乱划,直到左脚鞋子也丢了,这才慢慢漂了上去,摸到了池塘边缘滑溜溜的岩石,手一滑,又赶忙抓住几束草根,咬着牙,一点点把自己拉了上去。一声闷响,裙子被撕了个大口子。全身都是湿的,沉得要命,她想把衣服拧干,手上却没有一点力气。
她仰面躺在泥地里,任雨水打在自己的脸颊上,休息了好久好久,这才慢慢爬起来。身上的泥水全是冷的,她接连打了好几个激灵,扶着路边的岩石,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去。没有了鞋子的保护,缠了布的脚脆弱无比,每走一步,地上的碎石都似乎嵌进饱受挤压的脚掌,一阵阵刺骨的疼痛。
终于摸到了花园的围墙。那墙有她的两倍那么高。奉书轻轻捶着那坚实的墙壁,心中不由得后悔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从黑云后面探出头来,照出一个大大的阴影,覆在她的头顶。那是一株四人合抱的老槐树,就种在围墙旁边。
她已经忘了杜浒,忘了父亲,心中充满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伸手摸着树皮上的一个个瘤子,缠得紧紧的脚掌勾住粗糙的树皮,那树皮仿佛能钻进她的肉里。
许久不爬树,她的技艺已经有些生疏了。脚下摇摇晃晃的,十二分不适应。但她假装忘记自己离地多高,借着月光,张开双手,顺着最粗的树枝,一尺一尺地向前走。眼前出现了砖头和瓦片,她轻轻一攀,就骑在了墙上,再用手勾住树枝,用自己的重量慢慢下坠。等到树枝弯得不能再弯了,她深深吸一口气,绷紧全身,松了手。
她离地的距离比自己想象得要高。她落地时狠狠地扭了右脚,摔了个跟头,又把脑门磕在了地上。她强忍住不叫出声来,但眼泪已经本能地簌簌而下。她抚着脚踝,不敢揉,直到适应了这种疼痛,才慢慢直起膝盖,左右看看,只见四周影影绰绰的,不知有没有人,也不知是不是白天到过的地方。
她朝着没有灯光的角落,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身旁似乎出现了一个小门,半掩着,凑上去,门内一股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