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玩家消失了。
光柱再度亮起,像是黑夜里的极光那样璀璨。
这一刻是如此安静,以至于所有人都迷失在这片宏大的绚丽之中。
殷长夏拽紧了蔺明繁,到头来竟然是蔺明繁在背着他,走在所有人的最后面。
殷长夏鼻音浓浓的说:“回头,别让他们发现。”
蔺明繁:“可是……?”
殷长夏:“那是夏家该做的了断,已经延后了五百年。已经到最后关头了,我不能因失去体力,而慌乱的逃窜到九区。”
蔺明繁拧紧了眉头,仍及无法理解他。
宗昙会替他解决一切,不是吗?
默默的享受一切,岂不是更好?
而殷长夏撑起了身体,目光锁定着正在对战中的两个人。
“至少用我这双眼睛去见证。”
五百年的恩怨,夏家的罪孽,都将在这一刻分明。
蔺明繁:“……”
他低着头,又再度转身回到了十区后方,恨恨的说道:“难怪江听云要怪你不去逃避!”
为什么要去直面痛苦,进入到风暴最猛烈的地方?
他知不知道,自己只身奔赴的是什么?
蔺明繁走得不稳,偶尔会被云海冲撞而来。他只能更加弓起腰,像是沙漠里的骆驼,要把殷长夏送往风暴的中心。
每一个脚印,都踩在了他的心上。
不理解有,无法劝服自己有,不想放任殷长夏随心所欲也有。
但这一刻……
他的的确确在殷长夏的身上,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并且,他想要坚定的去守护。
待终于抵达那个地方后,殷长夏才挣扎着站到了地面。他看到了地上被云海覆盖的一具白骨,那是夏予澜的躯壳,早已经不会动弹的躯壳。
“太爷爷……”
殷长夏低下了头,眼眶几分湿热,将那具尸骨小心翼翼的扶起。
“你为夏家活了一辈子,承担了一辈子,没有人再敢说你逃避了。”
“夏家这么多年,利用凶棺维系夏家的福祉和气运,到头来不也只剩下我一个人?那些执着你终于能放下了。”
“放心好了,我绝不会逃避。”
殷长夏给了夏予澜一个怀抱,情绪仍是压抑着的,他郑重的把尸骨递交给了蔺明繁:“扶着他。”
这分明只是一具骨头了,但殷长夏仍然用的是‘扶’字。
蔺明繁沉默良久,最终还是以扶的姿势,给予了夏予澜绝对的尊重。
希望江听云没有毁掉夏予澜的鬼核,如果拿不回来的话,夏予澜才是真的死得彻底了。
宗昙的最后一击,让江听云从极高的天空中,被冲击力极强的打了下来。
轰——
江听云被宗昙从天空打了下来,这样强烈的力道,让江听云身体各处都有损伤。
哪怕是李蛹的载物在江听云的鬼核当中,而江听云又拥有怨狐眼,都不能短暂的恢复。
江听云想要按照计划逃离,根本没必要再继续留下。
然而江听云刚想这么做,便听到了殷长夏的声音:“你想逃吗?胆小鬼。”
江听云望了过去,发现殷长夏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的计策很成功,不仅取得了两只半鬼王的鬼核,也消耗了殷长夏的体力,唯一的错误便是没能阻止鬼王的诞生罢了。
他很快也能成为鬼王,这一局并不算他输。
但在看到殷长夏的时候,江听云只感觉自己的身上生了根,紧紧与地面相连,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
动起来。
快些啊。
再隔不久,宗昙便要过来了。
“夏予澜没逃避,我没逃避,这次轮到你逃避了?”
江听云的眼瞳里映满了他的身影,合着后方不断升起的光柱,殷长夏便在这一片绚烂之下,金色的粒子飞散在空中,被雨丝折射得无比灿烂。
九区有许多玩家开始死去,死神之手已经逼近。
江听云提醒自己,不要去管殷长夏所说的话。
覆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怨狐形状的黑雾,已经被宗昙击散。
若是再不离开,他将再无机会。
殷长夏走到了江听云的面前,他的脚步是轻缓的,动作是趔趄的,只用一根手指便能打到。
然而恰恰是这样的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一拳,再一拳。
就像是给猫咪挠痒痒,殷长夏已经不具备体力,进行凛厉的攻击。
江听云:“……没意义的。”
“你觉得没意义,我却觉得有意义。”
殷长夏身体紧绷着,声音都快要融入到夜雨当中,“我之前就在想,你和陆子珩联手,我一定要暴打你一顿。”
暴打一顿?
不是杀了他,而是打?
江听云:“夏夏,你可真是天真。我做了这么多事,换做别人,早就……”
“别人是谁!?”
殷长夏双眼通红,声音嘶哑难听,“我并不是那些你非要讨好卖乖的人。”
江听云呼吸凝滞,怔怔的看着他,始终没再接下一句。
殷长夏气得狠了,接下来的一拳力气逐渐变大。
江听云却觉得很痛,比宗昙刚才打他的任何一拳都要痛。
暴打他一顿,便代表着他的所作所为,殷长夏会用暴打而抵消,他一直在为他保留唯一的可归之处。
“那些游戏内核,都是你散落的记忆和感情碎片吧?”
“那么清晰,你还想抵赖?”
“你不想被人抛弃,为此……便时时刻刻保持自己的利用价值。”
“可就算不被利用,你之前不也一样能跟我们一起相处吗?”
江听云忽然哑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
哪怕是殷长夏对他做出再凛厉的攻击,都不会让他这样痛。
就是这种态度,像是一刀又一刀,在对他凌迟。
江听云从前没被好好对待过。
而如今终于有人愿意这么做了……
反倒不知所措。
殷长夏:“不管陆子珩对你说了什么,我是想让你回来的,但你为什么非要亲手斩断自己所有的退路?”
夏予澜、洛璃……
江听云回不了头了。
失去鬼核就会完全消散,纵使他没有看到江听云捏碎夏予澜鬼核的画面,但那是江听云怎么可能放过夏予澜?
宗昙也在此刻赶到了这里,正要对江听云动手时,瞧见了下方的殷长夏,只是以力量去强压着江听云,并未立即对他动手。
江听云感受到了身体的重量,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他索性不反抗了,低笑了两声,如冬日里照在大雪地的阳光,毫无温度可言。
“那又如何?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与你为敌,当然不能留退路。”
殷长夏眼眶发红:“你不是最会算计的吗?怎么会做损害自己的事情?就因为害怕自己会回头,就斩断自己所有退路,胆小鬼一直是你自己!”
害怕……自己会回头?
江听云很想反驳,但喉咙里就像有一块铅块,将他想说的话全部都堵了回去。
不!
不不不!
那些话将他整个人都撕扯开,露出了血淋淋的内心。
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一处不是在向他人求救。
救救我。
直到所有人都因他的算计和强大,而只是把他当成了敌人。
偏偏殷长夏,他抓住了。
江听云气息紊乱,这场恨意和痛楚却无法休止,他必须要挣扎,这样才能支撑下去。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我必须要被生吞活剥?”
江听云身上的黑雾再度聚集,泪水潸然而下,重新要被那些尖锐的外壳包裹。
蔺明繁:“躲开,他要再次使用怨狐眼。”
殷长夏冷眼看着这一切:“就让他用!他再多的歇斯揭底,我全部承受。”
江听云的动作却戛然而止,三米高的黑雾就此散去。
恨意和痛苦,没有让他失去反抗。
偏偏是温暖。
宗昙回答他:“五百年的恩怨了,当初你算计我,选择当夏家的狗,让我成为了镇棺人,把出逃的我的行踪暴露给了夏家,现在夏家抛下你,也是你罪有应得。”
江听云低下了头,突然间发出笑声:“哈哈哈……”
他的笑声越来越绝望,身上的每一寸,都在被重击,碾碎,然后无法再重组起来。
当初的死法是被蜘蛛撕裂,它们分走的不光是自己的血肉,还有他整个的情感和记忆。
哪怕是用外力和执念,强行让那些分散的蜘蛛组合出身体,自己不也是充满了空隙的碎壳吗?
无法被填满。
无法装入任何感情。
他曾经被夏家如此对待,已经没有了再来一次的勇气。
“那你们要我怎样?”
“原谅吗?”
“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原谅?”
江听云失去了往日的冷静,眼眶通红的望向了所有人。
他因嘶吼而脖颈青筋凸起,完全不像他平日的样子。可到最后,他却极快的平静下来,喃喃自语的问,“怎么原谅?我也想……有人教。”
殷长夏:“……”
江听云看向了宗昙:“你的右手的骨折,不也是被夏家抓回来的时候,进入凶棺之前,就被打断了的吗?你不恨?”
宗昙:“恨。也许有生之年,我都会恨下去。江听云,你我是厉鬼啊,倘若不恨了,不就等着灰飞烟灭了吗?”
江听云嘶哑的笑了两声,显得有些悲凉。
“夏夏,你听到了。”
“他迟早是一颗定时炸/弹,没有凶棺的厉鬼会不恨。”
他们从未以这样直白的方式碰撞过,殷长夏纵然早知道这些,但过于密集的危险,暂时麻痹了思考。但江听云不同,他从拿回记忆开始,便一直这样沉溺在痛苦当中。
殷长夏的拳头,忽然间就下不了手。
他在内心里提醒着自己,这绝非是同情,千万不要去同情,但一想到这是夏家所做的事,他就无法不去管江听云。
“那你选择恨我好了。”
“如果非要这样半疯未疯的样子,那就用恨我这个理由,好好的活下来,算计全都朝着我一个人来。”
江听云:“……”
宗昙:“……”
两人皆是陷入了沉默之中,在被夜色和细雨淹没,仿佛他们要一同融入这场荒凉当中。
宗昙:“如果只有恨就好了。”
宗昙看向了殷长夏,内心仿佛是在怮哭。
“你还不明白吗?”
“我是在忍着恨意去爱你啊。”
殷长夏微怔,忽然就失去了言语。他有这个觉悟承担一切,但他们的感情远比这更加浓厚而热烈。
这就是他们所面临的抉择。
宗昙迈过的这个坎儿,极深极沉,是个万丈幽壑。
殷长夏对他而言,便有这样的意义。
宗昙像是火焰,像是红莲。
他灼热的燃烧着,烧得连自己都不剩下。
所以,他喜欢拥有自我的殷长夏,这样一往直前的殷长夏,这样从不逃避的殷长夏,这样闪烁着光芒的殷长夏。
“当初为你取名宗昙,多适合你?”
“就像你这命一样,昙花一现,注定不能长远。”
那些话还言犹在耳,宛如诅咒一般,主宰着他的人生。不管他怎样挣扎,都逃不过那些悲惨。
但唯有一件事,他不受夏家人算计,那边是喜欢殷长夏。
长夏、长夏。
昙花不会在冬天开放。
他的名字于他而言,本身就是一封情书。
这是夏家欠他的,那便用殷长夏还给他。
江听云看了眼宗昙,表情晦暗难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果殷长夏能出现在他的少年时期,那他也一定不要这样卑微苟且,从而换来一丁点儿的垂怜。
他并不想当狗的。
江听云还有最后一个手段,可以牵制住宗昙。
在往生游戏时,他曾经让宗昙中咒,宗昙的手臂上仍然还保留着蜘蛛纹。
这是陆子珩教给他的办法,可以让他脱困。
内心有一只恶魔,在催促着江听云,这样做了之后,他便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但殷长夏之前的话,却始终响彻在脑海里——
“你这是在斩断自己所有的退路。”
斩断退路有什么不好?
江听云却再一次的犹豫了。
他到最后也没能做出选择,正如殷长夏所言,他是个胆小鬼。
江听云的身体摇晃,像是燃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的飞蛾,只身闯入了烛火当中。
十区是不是快要崩塌了?
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如陆子珩告诉他的一模一样。
殷长夏不能再留在这个地方。
江听云装作了恶人的模样,半真半假的说:“太晚了,早在我拿回记忆的时候,我们便注定要不死不休。”
江听云发动了攻击,绞丝从他的手指射/出,黏住了那些云海之中的鬼将级别的自爆鬼。
宗昙便率先动了手:“我说过,你动手的话,我只会比你更快。”
这个对撞的瞬间,脚底云海流动的云雾,也被炸开了。
早在这之前,宗昙便已经推开了殷长夏和蔺明繁,令他们回到了黑铁列车和凶宅的附近。
殷长夏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江听云现在动手不是自取灭亡吗?
然而在这片粉尘当中,殷长夏瞧见江听云站起身,那双眼瞳里终于有了一丝神采,微笑着看向殷长夏,却是满脸的泪痕。
“夏夏,这就是我为自己想出的路。”
早已残破的手掌,又怎么能用力去拽住别人呢?
因此不是全心全意对待他的人,江听云便不要再去选择。
夏夏已经选了宗昙。
殷长夏瞪圆了眼,瞧见他们博弈的同时,十区开始产生了新的变化。
家园游戏化,最先遭殃的反倒是十区。
一区到九区都是腐败化,而原本就腐败的十区比前面的九区更惨,已经开始逐渐消失。
光柱的范围在增大,目标盯上了他们。
江听云将手里的一颗鬼核和哀面缓缓松开,以鬼力送达至殷长夏的面前。
殷长夏微怔,瞧见夏予澜鬼核上的裂缝,可到头来江听云还是没弄碎它。
太爷爷有救了!
殷长夏朝他伸出了手:“跟我一起回去!”
江听云一步步的朝着后退,面颊上还有未干的眼泪。
“太迟了,我也不想再回去。”
“我不想再求救了,凶棺里的那些日子,已经让我受够了。”
“那些执着和怨恨,都让我好累。”
他走到了自爆鬼群中,那些鬼将级别的鬼物,正在以他们的方式进行反扑,把江听云围困到了光柱之下。
而之前杀死的那些自爆鬼后,所堆积的血块,也滋养了十区的诅咒之物,令它们变得空前绝后的强大。
光柱从远方而来,已经吞噬了半个十区。
这就是家园游戏化的弊端,从十区开始,到二区为止,都会产生这样的问题。
黑铁列车,便是最清晰的分界线。
但光柱的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让他们回去,倘若不是江听云刚才那一遭,只怕他们都要被融在光柱当中。
宗昙不再恋战,而是一把捞起了殷长夏和蔺明繁,以全力的速度朝前飞去。
他要快点抵达安全地带。
光柱所照耀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无底洞,不知会落入什么地方。
江听云看着他,却朝着后方仰头倒去。
曾有过一丝挣扎,到最后只剩下了深深的疲惫。
他深深看着殷长夏,目光落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想要辨认出那到底是什么。
大约……不光只有厌恶吧。
江听云没有丝毫留恋,最终选择了下沉。
“江听云!”
“小傻子!”
上方传出殷长夏的喊声。
江听云在下坠时,恍惚间瞧见,上空浮现出了刺眼的金屑般的阳光。
这个世界,竟然也有日出?
不……
也许是光柱,极速扩张的光柱,正在吞噬着整个世界,也要把他一同吞噬干净。
“永别啊,夏夏。”
江听云闭上了眼,这是他亲手的选择,让黑夜降临。
毁灭别人,同时也毁灭了自己。
这就是他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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