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温绵中隐含锋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的一笑。
那笑意很浅很轻,刚刚落到空气中,就同莲花的清浅香气一样,消弭在这样难言的夜里。
锦书抬起头,却也看不清花树下他神情,只觉面容冷硬,轮廓分明,低头整整有些乱的衣裙,她转身离去。
他静静的看着她,道:“这就要走?”
锦书默然一会儿,反问他:“不然呢?”
“明明是我先问你,”他语气舒缓,道:“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锦书眼睫低垂,扇动几下之后,终于再度向他施礼:“告辞了。”
一句话说完,她也不听他回应,便转过身,拂开垂落下来的花枝。
她脚步匆匆的越过那从山石,将自己心底的慌乱藏好,头也不回的往小径去了,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稍稍慢些,便会被撕个粉碎。
他唇角勾起一个锋利的弧度,大步跟上,伸手拉住她腰间丝绦,语气从容而威仪:“——谁叫你走了?”
锦书猝不及防的被他拉住,身子一晃,险些摔倒,亏得一侧有株垂柳,她顺势扶了一把,靠了过去,才站得稳当。
心扉似乎是被人猛地敲了一下,这瞬间,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神情慌乱,似乎是不知所措的小鹿,他目光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柔意来。
伸臂扶住树干,将她拘束在臂弯里,他凑近她面庞,声音低沉:“放肆。”
锦书半合着眼,眉头轻蹙,心中几转,终于有了决定。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全力将他推开,半刻也不曾停留,快步绕过莲池边的几株垂柳,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中。
那小鹿惊慌失措的逃走了,他也没有追,只是半靠在那株垂柳上,目视她窈窕的身影离去,消散在淡淡的清雾中。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抬头望一眼天上月,他轻轻念了一句,摇头失笑时,却瞥见地上残留的一抹艳红。
是一朵锦缎扎成的绸花,带着这样荼蘼的艳色,在夜间悄无声息的绽放。
她走的匆匆,不小心将它遗落掉了。
他弯下腰,伸手将它捡起,握在了手里。
锦书降生以来,从未像今日这般惊惶,急匆匆的回到住处,按着心口,犹自心慌。
宫中规矩何等森严,内侍侍卫皆是三两而行,衣从制式,绝不会有人身着常服,孤身一人在外。
至于皇子们,都尚且年幼,出行时皆是浩浩荡荡,更不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先太后的怀安宫里。
延续了几百年的规矩,哪里是这么容易被打破的,又哪有人敢轻而易举的打破?
除非,那个人本身就是规矩。
会在夜间孤身出现在怀安宫中的男子,除去圣上,还会是谁呢。
锦书没有飞黄腾达的志向,也没有飞上枝头的念想,今日撞上圣上,她并不觉得欢喜希冀,只觉得惶恐担忧。
倘若圣上厌恶她这张脸,因此处罚,她自是遭受无妄之灾,可话说回来,倘若圣上看上她这张脸,愿意恩宠,她也不会觉得幸甚。
母亲身体不好,锦书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要照顾两个幼弟,比起同龄的姑娘,她更加的成熟,也更加深谙人心。
宫中妃嫔多是出自名门贵府,她却只是寻常的官家女子,倘若侍奉君上之后失宠,只会给姚家惹来灾祸,为两个弟弟招致噩运。
花无百日红,她不觉得自己能得到帝王的真心。
退一万步而言,即使是得宠,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姚家门第如此,下一任帝王登基,想要搓圆搓扁,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至于自己生子,扶持他登基称帝这样的事情,锦书更是想都不敢想。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那太狂妄,也太遥不可及了。
靠在门扉上,她无力的坐到了地上,目光凝滞的望着屋内径自亮着的烛火,仿佛是画像一般,一动不动。
~
往日里,圣上往怀安宫回含元殿后,总会郁郁许久,今日不知怎么,却大不一样。
宁海低眉顺眼的迎上去,借着奉茶的时机,不易察觉的打量他面上神色,心中或多或少升起几分疑惑。
圣上敏感的察觉到他的视线,也不曾计较他冒犯,反倒笑着问了一句:“怎么?”
宁海心底一松,脸上带笑,顺着他语气,试探着道:“圣上心绪……似乎极佳。”
圣上低低的应了一声,往内殿去解了外袍,这才坐到椅上,对着殿内的宫灯出神,神情专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宁海识趣的没有多说,只静静侍立在一侧。
许久许久之后,他以为圣上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才听见圣上吩咐他。
那语气柔和,是极难见的缱绻,他道:“你亲自去,替朕办件事。”
宁海恭敬的颔首,静听吩咐:“是。”
总管听了吩咐,匆匆往外殿去了,接替他入内殿侍奉的内侍却不知何意,唯恐哪里出错惹祸,直到惶惶然的将寝殿的帷幔放下,才歇一口气,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就听圣上笑了。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借着不远处的晕黄灯光,他透过帷幔,极小心的往里看了一眼。
圣上平躺在床上,手中拈着一朵缎花。
嫣红娇妩,极是鲜妍。
“襄王有意,神女无梦,”轻手轻脚退出去的时候,他瞥见圣上将那朵缎花放置于枕边,低声自语,意味难言。
“——唯愿婵娟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