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六(1 / 2)

大秦相国夫人 红姜花 3155 字 2023-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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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维桢迅速开始整理语言。

国君要你出言建策,即使是没东西,也得掰扯出观点来——对于先秦时期的诸子百家、策士游士来说,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迎上秦王稷等待的目光,赵维桢平复了一下心情,徐徐开口。

“昔年商君变法,变之以政,主张耕战、实行县制,设立二是等决制度等;变之以治,则是允许开垦荒地,完善秦律等。”赵维桢阐述之后,问道:“王上觉得,商君如此变法,目的在何?”

商鞅变法,已是百余年前的事情。

秦王稷在位五十余年,他自然比谁都清楚。老人失笑,好似赵维桢问了什么傻瓜问题:“自是为了拓土强国,孟隗莫要故弄玄虚,这连三岁的娃娃都知道。”

赵维桢却是扬起笑容:“那敢问秦王,拓土强国,又是为了什么呢?”

秦王一顿。

赵维桢给了回答:“是为了打胜仗。”

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当今世道,列国纷争不断,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来来回回,如同拉锯一般。”

她继续道:“所以商君变法,便是为了秦国能在这乱世中强大,不怕打,还能打别人。所以臣以为,商君之法,乃战争之法,以战养战,以战强国。可是如若往后,真有秦国统一天下之时,中原不再有战,那商君之法,还能有用么?”

说到这里,秦王的神情才肃穆起来。

然而他身旁的小嬴政,却是歪了歪头:“统一中原后,可以打匈奴。”

如此出言,赵维桢也不感到紧张和抵触,反而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北征匈奴,南伐南越,继续开疆拓土,政公子好气概!”她笑眯眯地称赞道。

然而夸奖归夸奖,她的下一句话却是话锋一转:“只是,打是该打的,可政公子可否考虑过,统一六国后,该什么时候打?”

嬴政沉默片刻:“夫人教我。”

赵维桢的脸上挂着笑意:“打下六国后,秦国要面对的是被打败的各国王室、公卿,要考虑的是如何将秦国制度推广至中原。政公子觉得,在去打戎狄蛮夷之前,是不是该处理这些问题呢?”

嬴政下意识地看向秦王。

只是秦王稷神情肃穆,同样在思索,也在等待赵维桢继续说下去。

显然太爷爷是不打算为他解答了。

不过没关系,小嬴政比谁都明白赵维桢的出言方法,维桢夫人总是喜欢以这种方式引他思考。

即使没言明,嬴政也能理解赵维桢的动机。

她希望自己能开口表达自己的想法,哪怕是错的,也没关系。错了可以纠正,怕的是明明错的,却不说,这样谁也不知道是错了。

尽管嬴政今年才七岁,可他从很小的时候起,赵维桢就拿他当大人对待,从不以“他年纪还小”而避讳这些。

而现在,嬴政与嬴成蟜,同时坐在秦王与赵维桢的对谈长案上,男孩理所当然地觉得,今日讨论,他不是旁听者,亦不是个不能加入大人谈话的挂件。

他就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参与者。

所以,该如何处理呢?

嬴政认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解决方案。

果然治国如夫人、阿父以及太爷爷所言,是件麻烦的事情。

“即使打赢了六国。”嬴政斟酌道:“也只是一统国家。可思想、制度等其他方面,还没有做到统一。”

“没错!”

赵维桢欣喜不已:“政公子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不止是制度思想,还有重中之重——生产方式。

当然了,赵维桢不可能直接同古人讲哲学原理,她得换成当下之人能懂的语言。

“那政公子觉得,该如何统一?”于是赵维桢又问。

“嗯……”

嬴政继续思考:“要是他国王室、公卿不服气,就把他们全部赶走。”

赵维桢莞尔:“公子觉得,应该把他们赶到哪里去?”

嬴政:“关外……不行。”

刚一开口,小嬴政的表情立刻肃穆起来,自行否决:“若是赶去关外,会给戎狄借题发挥的机会。”

可是留在中原,岂不是等他们卷土重来?

小嬴政左右想不出个解决法子,又开始脑袋冒烟了。

即使过去五年,嬴政从那个脸蛋圆润的小豆丁长成稳重却朝气的小学生,这个一沉思起来就拧着眉头、抿着嘴,一副大事不好的模样还是没变。

赵维桢看着可爱,又觉得好笑。

只能说,还好现在的小嬴政没张口就说把不服他的人全杀了吧!

“公子别急。”

她宽慰道:“我们不就是在讨论这个问题?简单分析而言,统一之后会与列国王室、公卿产生矛盾——”

“矛盾?”嬴政歪头。

“呃。”

矛盾一词出自《韩非子》中的典故,这会儿还没有呢。

如今赵维桢已经习惯了各种词汇“穿越”问题,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就是利益冲突的意思。群雄割据之时,秦国与其他国家的冲突,在于外部;倘若秦国一统,而冲突则转至家国内部。因而才会出现政公子苦恼的问题。”

“孟隗侃侃之言,均是落在总结。”

待到此时,秦王才慢吞吞开口:“却无解决之策。”

赵维桢苦笑几声。

“都说了臣确实没什么新意。”她半是自谦,半是嘀咕:“不过,王上且看。既是眼下冲突清晰,而商君之法,却是解决不了冲突,秦国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秦王顿时了然。

老人又是笑出声:所以她弯弯绕绕说了一大堆,就是为了一件事。

“孟隗的意思,可是又要变法?”秦王问。

“变是要变的,却不用伤筋动骨。”赵维桢说:“比起变法,臣更愿称之为修补。”

“从何修补?”

“何处不管用,便修补何处。”

赵维桢认真道:“以政以治,秦律的目的在于战而非和,要改。以人以产,打了几百年,列国百姓苦不堪言,得让他们吃饱肚子,因而生产制度,也得改。以思想学说,一统之后,以法治国仍然可用,但需要综合各方面考量,更是要改。”

秦王稷微微前倾身体,既像是感兴趣,又像是在威胁。

“孟隗说的,既有法家思想,亦有儒生学说。”老秦王道。

“……”

老实说,秦王摆出这般姿态,威慑力是真的很强。

他已经坐在王位上半个世纪了,放眼各国,没有一个国君比嬴稷更懂得如何做一个王。

纵然秦王不着冕旒,不着朝服,他亦不如头两次见面般坐在遥不可及的王位上,甚至因为年迈和病重,身形形销骨立。可当他摆出这般姿态,仍然让赵维桢感受到了压迫感。

拿个不恰当的比喻来说,就是高中时作弊被校长亲自抓的那种感觉,再乘以十。

但赵维桢不怕,她也不能怕。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依旧是保持着笑意。

“孝公颁布《求贤令》时,可没指定是哪一家。”赵维桢笑着回应:“据说商君见孝公时,可是见了三次,二人才投缘。第一次商君讲史,第二次商君讲仁,第三次才拿出《法经》来,得以重用。”

战国末期的策士,基本都是如此。能得国君重用、能为投靠的国家做实事,就用哪家的方案。

赵维桢觉得倒是挺现实的。

“秦国向来注重实用,臣也这么觉得:有用就行,管他是哪家的?”她说。

“那孟隗觉得,既要修补,这次又该用哪家、如何修补?”秦王问。

“当然是——”

后面的话,赵维桢一个急刹车,没说出口。

要说办法,当然有了!

改征兵制为募兵制,改世官制为察举制,削藩加强中央集权等等等等。

一系列方案,赵维桢都能拿得出来——想不出新法子,她照搬后世智慧还不行么。无法太过超前,两汉的生产力总是与当下最为接近的。

“当然是?”秦王问。

赵维桢选择闭口不言。

话都到嘴边了,又噎了回去,放眼天下,也没个臣子敢在秦王面前这般做。

秦王稷不仅不生气,反而被逗乐了:“孟隗有策,却要藏着掖着,可是觉得秦国不配?”

“王上,臣不是不说。”赵维桢回答:“是不能用。”

其实是赵维桢不敢。

眼下中原还没统一呢,这其中的每个方案,都动摇了秦国强大的根本。

除非她疯了,不然谁会全部叨叨出来啊!

赵维桢在心底疯狂腹诽:再怎么敢讲敢说希望小嬴政照盘全收并且改善发扬,那也得有命在吧。

秦王:“哦?不能用之策,怎能称之为有策?”

赵维桢:“当下不能用,不代表未来不能用。”

虽然到了战国末年,各国改革,基本上都逐渐抛弃了奴隶制。

但在小嬴政确立封建专()制制度之前,这些就是没用。所以赵维桢觉得,自己也不算说了假话。

“而且,臣也不知道怎么用。”赵维桢又说。

这也是实话。

未来的秦始皇,该做的都做了,却因走得太快,反而导致了秦国的灭亡。可又该如何正确地走慢一些?

后世汉景帝削藩,引起割据势力反抗,来了个“清君侧”。那放秦国,谁又能当秦国的晁错?

历来变革,都面临着风险。

赵维桢也不知道如何规避这些风险。

她言语真诚,秦王也能看得出来赵维桢并非刻意藏着,她说的都是实话。

只是身为国君,听到臣子这么说,还是有些遗憾。

“寡人还以为,孟隗能如商君一般,拿出一套完整的法子来呢。”秦王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