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
“先王遗诏在此,谁敢造次?”
幽幽火光因嬴政出言而摇曳,好似是重若千钧的话语迫使这为数不多的光芒为之低头。
寝殿之外,一片寂静。
赵维桢周身一震,猛然抬头。
先王遗诏四个大字犹如撞钟般锤进她的心头。
她知道秦王子楚会死,并且没多少时日,可赵维桢不论如何也没想到,秦王子楚竟然是用最后一口气硬撑着写下最后的诏书。
寝殿之外一片漆黑夜色,寝殿之内却仿佛比夜更黑。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华阳太后。
自知豪赌失败的华阳太后阖了阖眼,而后她拎起衣袂,不待任何人准许,直接朝着寝殿迈开步子。
嬴政当即大喝:“你站住!”
华阳太后凌厉回头:“我是秦王的母亲,我去看看我的儿子,你凭什么拦我?”
十余岁的少年,面对既是长辈、又是政敌的太后,却是寸步不让。
他左跨一步,挡在寝殿正门之前:“不宣诏书,谁也不得踏入寝宫。”
华阳太后愤怒不已:“太子政,我疑你与吕不韦合谋害死生父,好谋权篡位!”
嬴政捏紧手中的诏书。
他冷冷盯着面前与之相对的老人,强压下胸口怒火。
要冷静。嬴政对自己说。
父王临终前,死死抓着嬴政的手,要他向父王允诺:这封诏书必须在群臣面前宣读,若是太后发难,嬴政不可后退半步。如若退后,便是愧对秦国数代先王,对不起宠爱、信任他的先昭王,也对不起父王本人。
其实不用父王说,嬴政也明白。
今夜,他但凡后退一步,便是王室向楚臣后退百步。
所以嬴政只是扬起嘴角,少年人鲜少会流露情绪的面孔,浮现出冰冷冷的笑意。他的凤眸横了过来:“是我篡位,还是你逼宫?”
“你——”
“我看谁敢再前行一步!”嬴政厉声道。
他的话语落地,蒙武将军立刻起身拔剑。
他的剑几乎为一声嘹亮的号角。带来的兵卒整齐划一地利刃出鞘,拦住了通往寝宫的去路。
而后,寝殿中逗留的其他人才走了出来。
吕不韦缓缓步出殿门,火光之下,拉长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双目,只看清隽面孔,还能称得上一句平静。
一国之相站定后,朝着寝殿内深深行礼,赵姬才走了出来。
赵姬一双眼哭得通红,胸口止不住起伏,显然是处在极大的悲痛之中。
可她到底是绷住了作为秦国王后的尊严。赵姬压抑着哭腔与哽咽,扬声开口:“国君……薨了!”
刹那间,殿外官宦、兵卒,纷纷跪了一地。
“蒙毅。”
嬴政看向台阶之下的蒙毅开口:“你去通知群臣这事,先王有命,遗诏必须在朝臣面前朗读。”
蒙毅立刻起身:“是。”
华阳太后却是仍然在做最后的挣扎:“慢着!”
她死死盯着嬴政手中的帛书:“谁知道你手中的遗诏是不是真的?”
蒙毅抬头看向嬴政,后者侧了侧头,蒙毅当即领命,不顾华阳太后的言语,低着头退下去。
待到蒙毅点了几个兵卒离开,嬴政才蹙眉再次看向华阳太后。
“帛书为先王笔迹,亦盖有秦王印。”他陈述道:“待宣读结束,我可将遗诏公开,以证真迹。”
“我等赶来之前,寝殿之内只有你与吕不韦夫妇。”华阳太后咄咄逼人:“纵有秦王印,就一定是国君亲自盖的吗?”
“大胆!”
嬴政直接抬手,指向华阳太后:“太后,你越距了。”
华阳太后大为震撼,她瞪着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嬴政有这样的胆量出言斥责她:“你一个小辈,敢如此同我讲话?”
“有何不可?”嬴政又是冷笑出声。
“父王清醒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要人请相国、太傅到来。二人深夜匆忙入宫,连半个护卫都没带。国君信任臣子,臣子同样信任国君,因而父王才将最后的事情交代给他们。”
少年人锐气风发,可不管华阳太后如何作想,他当着一干臣工兵卒,丝毫不给当朝太后留情面。
“至于你华阳太后,未经宣召、带兵闯入,乃不敬先王;太傅手持诫剑相拦还不停下,竟然要与之刀戈相向,乃不敬先昭王。”嬴政朗声道:“我乃秦国王室嫡子,先王亲定秦国太子,太后不尊秦王历代先祖,我出面劝阻斥责,那你是楚臣的荣幸!”
说完他压根不给华阳太后反应的时间,转头看向蒙武。
“将军。”
面对及时赶到的蒙武将军,少年嬴政紧绷的神情才稍稍放缓:“请你派人去把芈夫人带过来,并驻兵看守公子成蟜的屋子。”
“太子政!”
华阳太后难以置信地抬头:“成蟜是你弟弟,他自幼敬重你、追随你,你竟然冷血到要害他?!”
嬴政勾了勾嘴角。
摇曳的火光放大了他眼中的冷意,嬴政出言讥道:“太后误会了,派兵把守,是为保护,免得你楚人趁乱掳走我的幼弟,后以秦国王室血脉相要挟。”
蒙武闻言一凛。
他听到蒙毅说明情况,一路狂奔赶来,满脑子都是拦住太后。
直至嬴政提醒,蒙武将军才意识到咸阳宫中还住着芈夫人。她不在场,证明宫中仍有其他楚人在。
尽管他以派兵把守住宫门,但趁乱行动,仍然有带走成蟜公子的可能。
太子言及“要挟”,很有可能是他一个疏忽,放任楚人带走年仅七岁的成蟜公子、离开咸阳。
甚至是日后楚人都可能会支持他为“秦王”,领兵造反。
思及此处,蒙毅只觉得冷汗湿透了甲胄内的衣衫。
他当即行礼:“是。”而后挥了挥手,派人去看守嬴成蟜。
华阳太后顿时面如死灰。
眼下木已成舟,她有通天的能耐,也不可能在诸多兵卒的警惕下翻转局势。
“未曾料到。”华阳太后哂笑出声,既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攻击:“邯郸来的,竟然是只狼崽子。”
嬴政无动于衷地看向太后。
“我与你交谈,是念及你为先孝文王发妻。”他冷淡道:“劝太后慎言,你做出逼宫之事,理应当杀。”
“你敢杀我?”
华阳太后嘲笑道:“你付得起这个代价吗!”
嬴政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维桢夫人早在他还不识秦国文字时就在反复念及其中关键。
秦、楚素来有联姻历史,连绵数代,已百余年。纵然两国之间纷争不断,但联盟尚在,大体算是保持着不松不紧的联系。
纵然华阳太后逼宫为大罪,可她的背后仍然有一个楚国。
只是在这个时候,嬴政不能退缩。
因此,少年人毫不犹豫。
夜色之下,他径直转身,抽出身畔兵卒的佩剑!
冰冷冷的剑身折射着火把的光芒,嬴政一手持遗诏,一手持剑,剑尖直指华阳太后。
周遭之人皆是一惊。
少年人尚显稚嫩,他连声音都没变,可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华阳太后再多说一句,嬴政一定会以剑相迎!
在气势上,十二岁的太子,竟然是死死压制住了太后一党。
“昔年商君变法,权势滔滔,最终却以身殉法。”嬴政厉声斥责:“楚国来的太后,你也想以身试秦法吗!”
本来已平复下来的气氛,再次紧绷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