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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43年,亦是秦王政三年,在楚国春申君的号召下,除却齐国之外的五国攻秦,联军浩浩荡荡兵陈函谷关。
本打算退隐的老将蒙骜主动请缨,亲临前线。
但饶是如此,咸阳城内的氛围却不是太过紧绷。
章台宫内。
吕不韦步入宫中院落,刚刚站定,就看到秦王政不徐不缓地于棋盘前落座。
见吕不韦来了,少年国君也不纠结于繁文缛节,只是侧了侧头,指向棋瓮:“许久没与仲父下棋。”
“都这时候了,王上还有下棋的闲情逸致。”吕不韦调侃道:“可见战事并不紧张。”
嬴政一哂。
少年人满不在乎地抬手,示意吕不韦坐下:“仲父,请。”
吕不韦:“是。”
他坐到棋盘对面,选了白子,而后静等嬴政落子。
“这五国、六国,往上数几代,不知道联合起来打过多少次的秦国。”吕不韦说:“只是想要越过函谷关,没那么容易。”
秦关占据崤函咽喉,四面为山河,地形险要。关口极其狭隘,素有车不能同轨,马不能并行之称呼,如此崎岖狭窄,纵然六国有几十万、几百万的大军,到了这儿也不得不停下。
再进一步,就等着秦国瓮中捉鳖吧。
“这是老天给秦国留条活路。”
吕不韦感叹道:“当年秦国贫弱之时,尚且凭山险得生。如今秦国国力强盛,更是不怕他们找麻烦。”
嬴政无所谓地侧了侧头。
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中原各国就嚷嚷着要联合起来打秦国,嚷嚷这么多年,他都即位三年了,才拖拖拉拉发兵,可见所谓联军无异于一盘散沙。
因而秦王政第一次面对这般局面,却也没有展现出任何慌乱和畏惧。
少年国君盯着棋盘片刻,最终于一隅落下黑子。
“维桢夫人提供的新式弓箭,据说在前线颇有效果。”嬴政说。
“维桢所谓‘反曲弓’。”吕不韦点头,而后又是笑道:“她拖着墨家钜子折腾了把个月,后又把好不容易回家休息的蒙恬抓过去当苦力,要是不出点成果,蒙家可是要找她算账的。”
所谓反曲弓,意思就是弓身两头不向后弯,而向前。由此增加弓弦拉力,拉力上去后,弓箭也就能够进一步增重。
上了重箭后,弓箭的杀伤力得到了全方位的提升。
最初赵维桢提出改进弓箭,还不叫它“反曲弓”,而一口一个“清弓”。吕不韦心中困惑,却没问出,反倒是秦央一个实在人,问赵维桢为何将新式弓箭取名为“清”。
没想到这反而把堂堂夏阳君问住了。
她尴尬许久,最后说自己想不出名字,随口起的。
不过赵维桢总是满脑子奇思妙想,时不时会有出乎意料的话语,大家也就见怪不怪。
总之,在她与秦央的研究下,又由蒙恬小将军亲自反复实验,总算是在紧要关头把反曲弓的制式规格定了下来。
战事吃紧,举国工匠加班加点,也没有为秦军全部换上新式弓箭。
但一部分更换装备、训练完毕的弓兵,已经在守关的战役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打的五国干脆就在函谷关前彻底停了下来。
进攻的将军们也不是傻子,哪国也不愿意做损失最大的先锋军。
由此,战事迅速进入僵持阶段。
可以说换上的新弓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夫人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寡人意外。”嬴政认真说:“只是夫人不曾上过战场,更不通武学、不会武艺,怎能知晓如何改进弓箭呢?”
吕不韦苦笑几声。
他也很想知道,赵维桢究竟哪里来的这些灵感?
要说改进农具还好理解,就算她不下地工作,可赵维桢认识不少墨家、农家的子弟,几个人合计一下,也能合计出东西来。
但要说兵器装备……
昔年的马具图纸有多震撼,吕不韦历历在目。如今赵维桢又掏出来弓箭的改革方案,他甚至都习惯了。
“维桢曾经说过。”
吕不韦跟着落子,而后缓言道:“改进器具有两个思路,一则在于知晓使用原理,二则是实用经验丰富。不韦也困惑过她哪里来的主意,后又想想,墨家弟子也并非各个都上过战场,不也是能造出合适的攻城器械么?使用弓箭的道理,无非是用力、瞄准,她不懂瞄准,不懂技艺,就往如何用力、增加射程的方向考虑就是。”
嬴政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可是道理简单,真想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好在秦国不缺武将。”嬴政说:“据说蒙恬将军被拉去帮忙,一天下来拉弓拉到臂膀脱力,他可是上过战场的人。”
可不是吗。
吕不韦想起来就哭笑不得:后来蒙恬都跑到他这儿来搬救兵了!小将军一口一个他回来是休息的,恨不得要卖弟求生,要吕不韦提一提把蒙毅换过去顶班。
好在,赵维桢和秦央总算是在蒙恬撑不住前定下了制式标准。
“管用就好。”
吕不韦很是欣慰道:“不韦也不愿看秦国的将士死伤。”
嬴政微微颔首:“仲父可知前线新来的消息?”
吕不韦:“王上是指?”
嬴政:“五国联军气急败坏,刚写了檄文给蒙骜将军。”
吕不韦:“……”
听到嬴政提及这茬,吕不韦不着痕迹地歪了歪头。
他的脸上依旧噙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眸闪过几分狡黠:“王上是指春申君在檄文里痛斥不韦斤斤计较、吝啬贪婪,就是个靠自家婆娘上位的无德无能之贱商?”
嬴政闻言抬头,看向吕不韦。
少年国君端详对面的秦相许久,手中的黑子捏了半晌,都要焐热了。
只是端坐着的吕不韦,仍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全然是没把春申君的话语放在心上。
“仲父不在意就好。”嬴政说。
“我在乎什么。”
吕不韦啼笑皆非:“这话若是别人说,也许是真这么想。春申君……他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了吗?”
说着吕不韦暂且放下棋瓮,身形往后一仰,好笑般抬起双手。
“不韦再小人,至少也没把自己的婆娘送给国君去。”吕不韦嘲笑道:“春申君此言在不韦看来,完全就是乌鸦笑猪黑。真当自己封了君,就不用顾及过往出身了么?”
大名鼎鼎的四君子,也就只有春申君黄歇非为诸侯贵族。他与吕不韦一样,亦是护送国君出逃,有拥立之功。
近似的出身,近似的经历,吕不韦是没料到,对方还好意思写檄文骂他!
“原本以为,是名劲敌。”
提及此事,吕不韦感到好笑之余,向来温和的语气中也增添了几分不屑:“未曾料到,春申君此人,也不过是个有了名声就忘了本的势利之徒。他根本不值得不韦放在眼里。”
嬴政了然。
确认吕不韦不在乎后,国君才放下心来,将黑子落下。
“仲父不介怀就好。”嬴政坦言道:“寡人是怕旁人的话,引起仲父与夫人再次不睦。”
这个“再次”,用的就很微妙了。
吕不韦:“……可是旁人同王上说了?”
嬴政:“母后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