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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吕府。
赵维桢匆忙走到正屋前,在她身后,几个侍人分别端来了热水、布料、高度数蒸酒与换洗的衣裳。她刚来到门口,正屋内的医师就走了出来。
“如何了?”赵维桢赶忙问。
“已处理妥当。”
疾医谨慎回应:“君上请放心,相国只不过是皮肉伤。刀口虽深,但未伤及筋骨。”
那就好!
听到医师做出结论,赵维桢才觉得心中一块石头彻底落地。
但放下心来的同时,她的严峻神色分毫未变:“是右手?”
疾医:“是。”
赵维桢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那……会耽误他平日用手么?”
疾医:“若伤口愈合良好,日后不会有大碍。为保证不出意外,烦请君上多多劝诫相国,伤未好全时不得用力。”
赵维桢拧起眉头。
先秦时代的医疗条件和医学技术着实令人不敢恭维。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愈合良好就没事,那愈合不好呢?
“我进去看看。”赵维桢也不好责怪疾医:“劳烦你了。”
“内臣不敢。”
待到疾医离去,赵维桢才抬头看向守门的魏兴。
魏兴整个人看起来甚至要比受伤的吕不韦还要苍白。他自觉护卫不当,面部表情彻底纠结成一团,仿佛魂丢了般愧疚。
一撞见赵维桢的目光,魏兴立刻开口:“广场上人多,反而没多少人第一时间目睹情况。我已派人将知晓情况的人士都约束起来。请夫人相信我,消息不会扩散出去的。”
赵维桢点头:“好。”
魏兴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抱拳弯腰:“请夫人责罚!”
赵维桢:“罚你什么?”
魏兴:“护卫不力,实属大罪。在下还是……武力不精,要是兄长,决计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就武学造诣来讲,据说魏盛是比魏兴要强许多的,大抵有个副将的水准。
但赵维桢平时不见刀枪,自然也摸不透是真是假。
眼下魏兴一是自责,二是认定有人针对吕不韦和赵维桢,魏盛能起到更好的护卫作用。平时当哥哥的人是傻缺了一点,可他在场许情况不会到这一地步。
“把魏盛调回来吧。”
这次赵维桢也不打算经过吕不韦同意了,果断道:“他功夫好,又管情报。朱平一人到底是分身乏术,都过两年了,也算是受了责罚。”
“……谢夫人宽恕。”
魏兴看起来快要哭了。
赵维桢阖了阖眼:“你要自责,就打起精神来,别再出问题就是。”
魏兴:“是!”
赵维桢也没空继续安慰他,接着拎起衣袂,带人跨过门槛。
她吩咐人把带来的热水等物件放到外间,而后遣侍人离开,自己则迈开步子直奔内间。
一进门,就看到吕不韦在脱衣服。
他平日喜洁,爱穿的白衫虽为旧衣,但向来爱护,洁净如崭新的一般。如今这件白色深衣的右半边却尽是血迹,或飞溅或泅湿,干涸的痕迹乌黑深沉。
仅看大半边的血痕,就知道他的手伤得有多深。
吕不韦的惯用手为右手,如今受伤了,不方便行动,连脱衣服都吃力。他用着左手费劲巴拉地扯着腰带,衣襟松开,却是半天也没扯下来。
“自己逞什么英雄。”
赵维桢平静地上前:“你就不能喊魏兴帮忙?”
说着她抬起双手,为吕不韦帮忙。
解开腰带,而后赵维桢的双手落在男人的衣襟。她轻轻一抬手腕,外衣就从吕不韦的肩头滑落。赵维桢的视线无意识地往下一低,目光便落在那刺目的血迹之上。
这件衣服,赵维桢也很喜欢。
吕不韦着黑衣虽显勋贵,但他本就瘦削,深色勾勒到近乎清矍,远不如着白衫时好看。
只是一件旧裳,注定是穿不到最后的。
赵维桢蓦然曲起手指。
一件外袍挂在吕不韦的肘间,他既不言,也不行动,任由赵维桢抓着自己的衣襟。
“为何这么做?”赵维桢轻轻开口。
吕不韦垂眼。
他生得高,不过是低眸,便能看见赵维桢的头顶。尤其是她没抬头,赵维桢后颈一道顺畅的曲线没入衣领,从后鬓到布料之间不过三寸的肌肤悉数落在眼中。
男人就盯着那道曲线,不见情绪地回应:“我故意的。”
赵维桢:“……”
吕不韦理所当然地开口:“我救下维桢,于维桢有恩,你欠我的。”
赵维桢松开扯着吕不韦衣襟的双手。
外袍落地,内在的裘衣松松垮垮,男人胸()膛与腰()腹之间的肌肉纹理若隐若现。与之相对的,赵维桢却依旧穿着整齐,她严丝合缝的服装与吕不韦白皙的肌肤相称,对比分外分明。
“这件事必须压下去。”吕不韦并没有纠结于赵维桢的问题:“否则,天底下憎恨你我,憎恨秦国的人数不胜数。若旁人效仿,就麻烦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赵维桢问。
问的当然是刺客的身份。
这个年代愿意为国、为一志向而动手的游侠刺客数不胜数。太史公写《史记》,甚至专门有一篇《刺客列传》作详细记载。
见那刺客作儒生打扮,许是浑水摸鱼,但赵维桢觉得,他若真的是一名儒生也不意外。
这个年代的儒生刚的很,可不止是嘴皮子和笔杆子厉害。
“听口音是韩人没错。”吕不韦说:“可到底为何动手,还得再问问。”
也许他就是为韩国报仇,存与不存,韩国注定为秦吞并。
也许他就是借机找茬——那派人行刺的,究竟是秦国人、韩国人,抑或是其他诸侯动的手,就不一定了。
这天下,想要吕不韦和赵维桢性命的,数不胜数。
“这件事不能瞒着王上。”赵维桢没忘记吕不韦在广场说的话。
“倘若秦王知晓你为人刺杀,”吕不韦说,“刺客还说是为了韩国,他定会发兵灭韩,不再留任何余地。”
赵维桢低着头,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她只是小心地抓住了吕不韦的手腕,将男人的手抬了起来。
往日吕不韦分外钟情于赵维桢的皓腕,而这还是第一次赵维桢主动握住他桡脉之外的那几寸皮肤。
吕不韦长着一张好脸,不知是保养得好,还是天生如此,仅看那张脸男人那叫一个细皮嫩肉,完全是翩翩君子的模样。
可他的手,他的小臂却彻底暴露出男人经商时吃尽了苦难。
他皮肤白皙,因而静脉突出更为分明,脉络沿着粗糙的皮肉一路向上,到了掌根便为茧子覆盖。
当了这么多年相国,吕不韦不再需要于七国之间周转,可留下的痕迹却未曾消失不见。
再往上,伤口叫医师包扎了起来。
她不过是稍稍一碰布料边沿,吕不韦的呼吸就是一顿。
显然是在疼。
这么深的伤口,怎么会不疼?
“不是刺杀我。”赵维桢纠正道:“只是当时我离得更近罢了,他想行刺的是你我二人。吕不韦,也别小看你在王上心中的地位。”
吕不韦失笑出声。
只是这徘徊在她头顶的笑声多少有些缺乏感情。
“人心都是相互的。”赵维桢继续说:“你要是忌惮秦王,秦王才会忌惮你。今日你向他隐瞒,哪怕是好心,也注定不再是坦诚相待了。是你我看着王上长大的,他生性为人,你还不清楚么?秦王政虽强硬坚决,但从不刚愎自用。你如实相告、据理力争,他会接受你的提议,也会信任你。”
赵维桢早就发现了,嬴政并不介意旁人持反对意见。但他会对重视之人心存戒备、因利疏离而耿耿于怀。
早在邯郸,早在他还是个逃难的孩子时,这样的认知就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底。
所以赵维桢不怕吕不韦和嬴政政见不合,她怕的是吕不韦就此与嬴政离心,那才是她拉都拉不回来的局面。
只是……
吕不韦歪了歪头。
gu903();赵维桢的视线在他的掌心,没有看到他此时冰冷又讥讽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