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望着满目忐忑与怵意的外甥女,再品一品她不肯对自己改的称呼,心头实难平静。
她有多怯怕,他这心头,便有多愧怍。
而沃檀虽半低着头,极尽惶然又懂事的低姿态,却将这位便宜舅父的神情都看在眼里。
她动了动身子,走去那案几旁,毕恭毕敬道:“可否借王爷清茶一盏?”
景昭眼中带笑:“何为?”
“民女欲以小辈之身,给大将军奉一回茶。”顿了顿,沃檀咬了咬下唇的唇肉:“不知王爷可觉妥当?”
景昭眉梢微扬,直接取了杯盏烫净,再自顾自地筛上适才烹好的茶,并未答沃檀的话。
就连茶筛好之后,也只做了个“请”的手势。
沃檀扁了扁嘴,伸手端起茶托。
她转身去到秦大将军跟前,双膝正要跪地时,被秦大将军用力托住。
“孩子,我知你良善又懂事,亦知你想说些什么,但流落于外的小辈已然寻回,我岂能再让你去那江湖门派吃苦?”
沃檀吸了吸鼻子,昂起的眼中,已布了些潮气。
得益于沃檀不露破绽的献技,秦大将军心中的羞惭越砌越高。
他胸口钝痛,咬牙道:“我不瞒你,你阿娘那头……确实有些苦处。我思来想去,眼下唯有一个法子,只是……要委屈你。”
于是这场苦情戏,便在几多酸楚与几声压抑的哽咽之中,迎来了与沃檀所愿相差无几,亦不出她所料的结果——这位大将军甘愿自毁名声,将她认作私生女。
即将从籍籍无名的女杀手马上一跃成为将军之女,沃檀眼睫半拢。
她这姓氏哪怕要易,也只该姓文。
“这般,怕是不妥。”一道清朗的声音斜斜地插了进来,却是旁观许久的景昭。
他掺和起旁人家事来,半点不见外:“秦大将军半生戎马,威名内外兼有,可若私德有损,岂不是给了旁人参奏的把柄?”
什么私德把柄,秦大将军岂是在乎的人,但他眉宇才皱了皱,沃檀便顺着景昭的话道:“王爷所言甚是,若因我而累得大将军被人诟病,使大将军名声蒙尘,那我不是害了大将军?又怎么过意得去?”
这二人莫名一唱一合起来,直令秦府父子面面相觑。
然沃檀足够坚持,坚持到这对父子转念一杨,也觉得私生女三个字好说也不好听,若她日后碰着那爱嚼嘴皮子的,便是吃不尽的挖苦。
是以最后的最后,秦大将军折了个中,认沃檀做干女儿,亦可名正言顺接她回秦府生活。
折腾了小半个晚上,事情终于可暂时休告。
离开王府前,沃檀看了看景昭,见他面容一贯的温文雅致,笑容亦柔如月华,但当中的疏离,却也是真真切切的。
沃檀皱了皱鼻子,心里也有些拧巴,但还是抱起雪猫,随秦家父子走了。
便在他们离开之时,五皇子站在王府藏书阁的高台之上,长长感叹道:“皇叔也够狠的,人姑娘才寻到外家,这回去家里人还没疼够,眼看着,就要给他算计来做王妃了。”
“这怎么叫算计?五殿下可不好这样说王爷。”韦靖听不得旁人说自家王爷不好,立马正色道:“这沃檀姑娘对我们王爷做的事,何止轻薄二字说得尽的?眼下王爷不过使了招以退为进罢了,倘她对我们王爷没有那份心思,一切也是白搭。”
五皇子张了张嘴,也再说不出旁的来,只能纳闷:“皇叔向来是有耐心的,怎么这回如此急切?”
“因为那姑娘,就不是个能自己开窍的。”韦靖如是答道。
……
好半晌后,秦府。
一进这府中,沃檀活像个头回迈入高门华宅的乡下丫头,言行举止都是满满的拘谨。
秦大将军发妻因病早亡,他也未行纳妾,家中老母身体状况谈不上一个稳字。更莫说这样的事他自己都仍需缓缓,又哪里敢立时告诉母亲。
于是便如上回一样,这府里的老太君一看见沃檀,便当成了自己仍未出阁的女儿,音儿音儿地唤了半天,又喂了几回盐豉橄榄。
整个秦府忙碌起来,给这位新主子张罗下榻的居院与一应事物。
厅堂里头,一餐本就迟了的晚膳用至最后,沃檀陪着老太君回她居院待了会儿,又去寻了秦大将军。
见她特意寻来,秦大将军还道是晚膳不合胃口,哪知沃檀却小心翼翼地请求道:“我想给阿娘敬一回茶,感激她当年生下我和阿兄,可以么?”
……
相近时辰,六幺门。
缺角的月芯之下,卢长宁立在房室门口,于默然发怔间,思绪纷纭。
这所谓的门派,足以骇掉人半边魂魄的身世,以及那位素未谋面的姑母,一切一切,都令他感觉陌生到不真实。
尤其是他那位所谓的姑母,无论她再怎么对他和蔼,予他关切,可他总觉得她哪哪都渗人,令他下意识抗拒。
这所有的陌生之中,唯能让他感到熟悉与安心的,便唯有……
“睡不着?”
卢长宁心下突跳,循声去望,见是自己那位姑母。
杨门主自另一头缓缓踱步而来,及至近前时,温善地笑问他:“在想小檀儿?”
她说话直接,半点弯都不拐,卢长宁带腮连耳地红了脸。
少顷,卢长宁吞吞吐吐道:“她回了秦府,以后是不是……就很少来这里了?”
越说,小郎君便越是颓然。
他和她,原来都负有身世之谜。
可不同的是,她是当朝的高门贵女,而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旧朝王爷之后,背着复国的重担,被这些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唤作少主……
多荒诞。
另一侧,杨门主将自己这位小侄儿的失落,尽收眼底。
她学着他的姿势,亦是仰头望月。
那月光足够青白皎洁,哪怕这般看过去时,它身前罩了层飘渺的云。
杨门主心思翻转着,未几,眼角下的纹路加深了些。
光复旧朝仍有时日,而宁儿已是她们皇室的独苗,眼下最需要的,当是让他快些留下子嗣。
既他也有了喜欢的姑娘……那何妨,成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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