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
说到这里,书房外响起了规律的叩门声,“咚咚,咚咚咚……”
很快,一个穿着灰色袍子、面目平凡的青年就快步进来了,目不斜视地对着封炎行了礼:“公子。”
封炎也不顾忌君然,直接道:“你说吧。”
青年就抱拳回禀道:“是统领那边传来消息,说去北境议和的礼部尚书林英桐被北燕元帅杀了,北燕元帅放回了三皇子,三皇子带回了林英桐的头颅,现在三皇子正在回京的路上。”
“……”君然与封炎下意识地面面相看。
无论是封炎还是君然都明白,这次议和不可能会成,而且北燕十有八九还会杀鸡儆猴,但是他们却没有想到,北燕会直接杀了大盛的来使。
毕竟,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本是几国默认的规矩。
封炎眯了眯眼,果断地吩咐道:“你回去跟你家统领复命,就说我知道了,晚上老地方见。”
老地方指的当然是茗品馆。
青年影卫领命后,就飞快地退了下去,步履无声如鬼魅般。
“阿然,”封炎紧接着站起身来,招呼君然道,“你跟我一起去见无宸。”
封炎那双幽黑的凤目变得更深邃了,君然也随之面色一凝。
两个年轻人匆匆地出了书房,只下那半室淡淡的酒香没有散去,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
当天暴雨来袭,到了深夜,雨势才转小,连着好几天都是雨水不休,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中。
岑隐的消息比朝廷的军报还快了一步,朝廷次日一早收到了军报,又过了两天,三皇子慕祐景就快马加鞭地回到了京城。
堂堂的三皇子再不复曾经的雍容高贵,反而满身血污,狼狈不堪,他来不及梳洗,就急匆匆地还带着礼部尚书的头颅进宫去见皇帝。
他的归来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片哗然。
三皇子一回来,皇帝就急召一众内阁大臣和五军都督府进宫,众人把御书房挤得满满当当。
空气仿佛骤然进入寒冬,凝滞沉重,压得众人都喘不过气来。
灰头土脸的慕祐景跪在金砖地上,惊魂未定地说着他们在北境的遭遇——
“儿臣和林尚书一路兼程到了北境,可还没到灵武城,就被北燕人拦截了。”
“那伙北燕人根本就不听父皇您提出的议和条件,直接杀了林尚书,让儿子带着林尚书的头颅回来给父皇传话……”
慕祐景说着,身子微微一颤,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周围的众人神情各异,有的眉宇紧皱,有的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有的面露思忖之色……
端木宪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暗暗庆幸自己听了封炎的劝,没有赴北境议和。
现在的端木家,青黄不接,也只有他一个人能支撑门庭,他若是死了,长孙端木珩还没有功名,端木纭、端木绯以及其他几个孙辈不是没出嫁,就是连婚事也都还没个着落。
少了自己,端木家就不再是首辅府,各房的子孙怕也会从此散了,端木家就完了。
更重要的是,在北燕和大盛的问题上,他一直主战,若是由自己出使,以皇帝的多疑,说不定会以为是他出言不逊,才会惹恼了北燕,不但自己平白丢了性命不说,还破坏了两国和谈。
他死不要紧,就怕这一死还要牵连全家,祸及满门!!
端木宪垂首而立,拳头默默地紧握在一起。
众人之中,脸色最难看的大概就是皇帝了。
皇帝之前为了那两道密旨,大病了一场,至今还未痊愈,身子看来又瘦了一大圈,形销骨立。
没想到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三皇子带回了这么一个噩耗,让皇帝只能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来御书房议事。
听慕祐景娓娓道来,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青,气急攻心。
他一意求和,甚至让亲生儿子作为使臣也去了北境,结果竟然会是这样……
此时此刻,皇帝只觉得底下的朝臣们都在看他的笑话。
尤其那几个主战的,尤其是君然。
“北燕人让你带什么话给朕?”皇帝不耐烦地催促慕祐景道,脖颈间青筋暴起。
御书房里的空气更冷了。
慕祐景飞快地抬眼朝与他仅仅隔着几人的君然看了一眼,然后才愤愤道:“父皇,北燕人说,要议和可以,必须把君然交给他们。”
慕祐景咬牙切齿地控诉着:“父皇,这次议和会失败,都是因为君然不顾大局私自去抢了简王的尸身,才会惹恼了北燕。”
“林尚书之死,君然当负首责!”
说话间,慕祐景的身子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眸底惶惶不安,心跳如擂鼓越来越快。
到现在回想起来,慕祐景还是觉得后怕不已。
本来他以为这是一趟美差,大盛提出这么好的议和条件,那北燕蛮夷不可能不心动,只要他能顺利完成这趟议和的差事,父皇也能高看他一眼。
没想到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慕祐景鼻翼微翕,身子绷得更紧了,只要想到北燕人举手间就砍了林英桐的脑袋,那炽热的鲜血喷射在他脸上、身上的那一幕幕,他就觉得胆战心惊。
随着慕祐景的一句句,众臣的目光都下意识地看向了君然,也包括御案后的皇帝,皇帝的眼神明明暗暗,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慕祐景打量了一眼皇帝的面色,就再次拔高嗓门,义愤填膺地说道:“父皇,都是因为君然的过错,这次和谈才没有成!”
“现在要换得两国和平,也唯有用君然去平息北燕人的怒火了!”
慕祐景说完后,御书房里就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一会儿偷偷打量着皇帝,一会儿又暗暗瞟着君然,静了两息后,君然勾唇笑了,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
随即,周围更静了。
端木宪心里暗暗叹气,为君然叫屈。
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君然是如此,三皇子也是如此。
这个三皇子还真是如他这个一力主张议和的父皇般,行事说话都太过奴颜了。
北燕大军都打到了灵武城,大半个北境都已经沦陷了,眼看着北燕大军就要挥兵中原,三皇子竟然还真就认为这一切是君然的错。
难道说,守北境的将领有错,奋死拼杀的士兵有错,反抗不从的百姓有错吗?!
难道说,面对北燕大军来袭,面对北燕大军烧杀掳掠,他们大盛就要放任敌军来去自由吗?!
简王抗敌有功,君然在北燕眼皮底下抢回简王的尸身也是大功一件,足以振奋军心,鼓舞百姓,可是到三皇子的嘴里,反而成了破坏两国邦交的不义之举了!
这简直就是颠倒黑白!
端木宪又去看皇帝,皇帝的脸色青青白白,阴晴不定。
端木宪犹豫了一下,上前了半步,开口劝道:“皇上,这北燕狡诈,这哪里是想要与我们大盛和谈,分明是要折断我大盛的一员大将!”
端木宪一脸正色地看着皇帝,大盛如今岌岌可危,南境与北境都处于战火之中,缺钱缺兵更缺将,在这个危机重重的时刻,君然是大盛反击北燕大军的希望。
端木宪的这句话犹如泥牛入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皇帝没说话,转动玉扳指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众人屏息以待。
慕祐景心中暗暗松了半口气,以他对父皇的了解,他有七八成把握,父皇会站在他这边的。
“端木首辅所言差矣!”慕祐景义正言辞地与端木宪争执起来,“先简王君霁战败失城,君然当时本该即刻返京,可他没有回京,还在北境擅自行事,这就是抗旨!”
“就是因为君然的妄为,才给了北燕借口发作。”
端木宪听着,心里对慕祐景更失望了,淡淡地反驳道:“三皇子殿下,您这话说得好像北燕人没有‘合适’的借口,就不会犯境了一样?”
“……”慕祐景一时垭口无语。
周围的几个主战派都是为端木宪这句话暗暗叫好。
连几个主和派都觉得端木宪所言有理,三皇子今日说得话简直有些奴颜媚骨了。
他们主和,认为以和为贵,也支持大盛以割让国土、金银甚至以和亲的方式来议和,却不曾想过要交出己方的将士来乞怜。
“三皇子殿下,”这时,暂代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的袁惟刚冷笑着说道,“您不如去军中和将士们说说您刚才这番话怎么样?!”
“殿下可是觉得这些将士战死沙场还不够,非要把尸体让敌人凌辱,才算是没给大盛惹祸?!”
袁惟刚这句话比端木宪说得还要刺耳,还要锐利。
慕祐景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胸口剧烈地起伏不已。
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既然争不过,索性也不与袁惟刚争,心道:这武夫就是武夫,不懂顾全大局。
“父皇!”慕祐景再次看向了正前方的皇帝,朗声又道,“北燕人坚持要我们先交出君然,才肯议和。为了大盛江山,为了大盛的黎明百姓,还请父皇要尽快有所决断。等北燕人继续挥兵南下,那就来不及了!”
御书房里所有人的目光也再次集中在皇帝身上,也包括君然、端木宪和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岑隐。
岑隐立于墙角的阴影中,狭长幽魅的眸子愈显深邃,仿佛自地狱走来的幽魂般。
皇帝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沉默了良久,良久,有些意味不明地开口道:“国库已经空了。”
“……”御书房内的众人都是天子重臣,不仅个个都是聪明人,而且对皇帝也有七八分了解,皇帝这短短的一句话,已经让他们隐约猜出了皇帝的心意。
皇帝还在继续说着,语速更缓:“南境战事又未决。”
到这一句,所有人都确信了,皇帝这是想对北燕服软了。
这……这……这简直是耸人听闻啊!
众臣三三两两地面面相觑着,心凉到了极点,多少都有种唇亡齿寒的悲凉。
反倒是君然不怒反笑。
他对皇帝早就没有期待,自然也就没有失望。
也许父王还在的话,肯定会很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