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易生盘膝坐了起来,眼睛亮闪闪:“长这么大,十八岁以后爸妈今天头一回给我钱,真的。上大学时他们学费都不给——”
“大学学费都不给?那你怎么办?”在唐方印象里,陈易生是真正的投胎高手,不说和周道宁比了,就算方少朴和赵士衡也及不上他。高级知识分子社会地位高,家庭结构简单,人脉广,关键是稳定,安全系数高,不受政治经济各种因素的干扰。
陈易生扬起眉笑:“我就找了一个师姐,毛遂自荐替她的设计公司画图,别人画的草图渲一张效果图要两三天,我画的图改动少,他们一天就能渲一张。后来他们发现我的图特别容易通过,就都来找我做后期,我收两百一张,一天能改三十张。她公司那帮硕士博士做出来的标书跟屎一样,我一分钱不收帮他们改,条件是我去讲标。唐方你知道吗?我这辈子讲标,只要是公开评标,从没拿过第二。后来竞标的对手只要看到我,就知道没希望了。不过国内这帮孙子很恶心,围标、陪标层出不穷,有人明明内部早定好了,还故意找我去,想踩我。想得美——”
“你知道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怎么才能独一无二不可或缺?”陈易生笑得张扬。
唐方听得出神:“不可或缺?有吗?这世界少了谁都一样转吧……”想起周道宁,她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能力。学历不重要,家世也不重要,钱和权其实也不那么重要。真的,这个世界看着不公平,其实很公平。”陈易生举起手中的啤酒:“上帝给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么一杯水,有的人永远喝不完,有的人一口就喝完了,可有的人甚至看也看不见自己杯子里的水。”
“能力当然是一方面,但家世和背景当然很重要。”唐方摇摇头:“马云王石柳青,谁是真的白手起家的,就算比尔盖茨还有背景帮忙呢。还有家庭对人的性格影响很深,性格决定命运啊。”
“失败者才会只看到这些人的背景。”陈易生笑了:“就算在国内,比他们家世好的何止百万?可又怎么样?大多数人靠垄断吃饭,毫无意义,大厦瞬息坍塌后就什么都没了。你说的这几个恰恰是靠能力才杀出重围的。眼界、眼光、决策、执行,这些都要靠脑子。虽然我不喜欢周道宁,但他的确是有能力的人。而最基础的能力,恰恰是绝大多数人不具备的。”
“什么能力?”唐方好奇地问。
“理解能力、逻辑思维、表达能力。”陈易生笑着指了指壁炉:“还有审美和感知能力。你能想象吗?现在设计着亿万豪宅的设计师,大多住着公司宿舍或刚刚攒钱买了一套学区房一辆奥迪或宝马,他所能想象到的居住体验只能在这个水平,靠看杂志或视频的样板房,是永远看不到‘生活’的。他们对甲方需求的理解只有三十分,甚至完全听不懂甲方在说什么的大有人在。所以百分之九十九的设计师会抱怨甲方只知道高大上,只想要低调的奢华,只想要创新中式,恰恰因为他无法想像甲方的生活,彼此属于无法沟通的两个世界。”
唐方骇笑,但是想到星河湾那冷冰冰的豪华样板房,心悦诚服:“你说的这个我明白,创作者的作品折射的是创作者的人生。我看过一篇很好笑的小说,写霸道总裁去京城,第一顿就去吃全聚德,还有为了搞定有钱的女二,陪着女二在五个区十个爱马仕店里买了好多包——”说到这个唐方就笑得不行,林子君的吐槽名言:爱马仕又不是真维斯,一个区开两家?再说买包得全球排队,鳄鱼皮的还得等小鳄鱼长大呢。
陈易生定定地看着唐方,似乎有点失望:“你怎么会看这种——?”
唐方认真地告诉他:“不好意思,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文艺青年,我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看的哦,什么都吃的哦。”装正经不过三秒钟,她忍不住笑起来。
陈易生挠挠头:“但你审美不差啊。”
“谢谢大师夸奖。”唐方飘飘然。
陈易生拉回话题:“对不起,是我岔远了,说我爸妈呢,就连我直接被撵上飞机滚蛋,他们也没给过我一分钱。那时候我身上只有一千三百块人民币和老钟私下给的五百美金。在外头画图挣饭钱,别说电脑了,连喷枪都买不起,靠各种牙刷画,画出来的图照样得奖。但他们对我是真的好,为了救我一条烂命,卖了淮海路人民坊的老房子,为了让我身体好,每年都买那么多虫草。我爸很早就说想跟我去探次险,但我每次都糊弄他,其实就是怕麻烦也怕吵架。我特怕跟他们在一起,紧张、焦虑,他们一骂我就要跳,但我不是不爱他们,真的,我也总念着他们的——”
陈易生可怜兮兮地看向唐方,似乎企盼自己自相矛盾的话语能被唐方理解。
唐方倒真的颇为理解,她在太后面前也有这种体会。人都是矛盾的,陈易生看似不羁放荡爱自由,就从不敢说真话上也看得出他是很在乎父母的,甚至是小心翼翼地哄着。而且你能指望一个情感智识停留在七岁的男孩子怎么解决人类恒久的极其复杂的亲子矛盾呢。
看到唐方确认理解的表情,陈易生叹了口气倒下去摊平四肢,又瞬间爬了起来:“我都三十几岁了,还一直让他们担惊受怕,是挺不孝顺的,想想也很难受。这次我一时冲动想买个房子他们就高兴成这样。我爸心梗,都进医院了他们也不打电话给我——”
陈易生眼圈一红,又倒了下去。
唐方莫名跟着感伤起来:“爸妈都是这样的啊,我爸生病从来都扛着不说,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去挂水。他们就是不愿意给我们添麻烦……”
陈易生又猛地坐了起来:“我知道自己这么说很自私自利厚颜无耻,但是糖啊,你说咱们去完西安再‘分手’行吗?我想让我老外公安安心,也让我爸妈高兴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