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说道:“我记得蔡老夫人据说是十分知礼的人家。”
李娘子道:“就是太过知礼了。”
对于她这样不会说人是非的人来说,这话已经算是逾越了。
朝颜思索了一下,认真说道:“即使如此,我也得先见上一面再说,总不能还没试过就放弃。”
擅长音律又名声好的人并不算多,每个科任的老师朝颜至少需要两个,因此她不愿错过每个人才。
从李娘子这边离开后,朝颜又坐马车去了蔡家。蔡家本来就是当地的大户人家,有千亩的良田,还有好几家的店铺,所以朝颜还真有些没底,毕竟蔡家并不缺钱。朝颜先前就已经给蔡老夫人下了帖子。
朝颜从马车上下来后,便被事先等待的蔡家丫鬟给领了进去,尹随川和莲子跟在她身后。
朝颜在见到蔡老夫人身后的妇人时,有些没想到这位沉默寡言的女子便是年轻时京山县有名的才女。她的面容依旧秀美,只是眼神却显得麻木。
蔡老夫人看上去就是很严肃的老人,朝颜只是打了个照面,便觉得这位老夫人颇为难相处。虽然她对待朝颜很有礼貌,朝颜却隐隐能察觉到那严肃面容下的不喜。
真难得,她在京山县已经许久没遇到不喜欢她的人了。
朝颜将自己的来意说出来,蔡老夫人的眉头直接皱了起来,淡淡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还不至于需要当家夫人出去赚钱养家。”
“女子原本就该在家好好呆着,相夫教子,而不是在外头抛头露面,做伤风败俗的事情,引得别人指指点点的,我们蔡家可丢不起这样的脸。”
显而易见,这位蔡老夫人是不会让自己的儿媳妇出门的。李娘子之前说她知礼简直就是太委婉了,这分明就是迂腐。有些女的,在用礼教大防戕害同性别的女人时比男人更甚,蔡老夫人无疑就是这类型的人。
朝颜挑了挑眉,不卑不亢说道:“我所邀请的是蔡夫人,因此需要询问的是她本人的意见。”
蔡老夫人古板的脸上浮现出一缕的不悦,“作为她的婆婆,我所代表的便是她的意思。”
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媳妇蔡林氏,问道:“林氏,你说呢?”
蔡林氏垂下头,低眉顺眼,声音恭顺,“我都听娘的。”
蔡老夫人满意地点头,对朝颜说道:“老身有些累了,无法招待顾县君了。”
然后端起了茶水。
朝颜知道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虽然有些遗憾,却也只能告辞。
走之前,她下意识地看了蔡林氏一眼,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手绢,手背上的青筋都显了出来,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朝颜收回自己的目光,礼貌地告辞。
在她离开蔡家之前,恰好同蔡林氏的丈夫蔡乐海打了个照面,蔡乐海身上浓厚的酒味让她眉毛不由狠狠地皱起,除了酒味,还有呛鼻的胭脂味。也不知道他是刚从哪个勾栏青楼吃酒回来的。
朝颜有些可怜蔡林氏,她的一生只怕就要终老在这个宅子之中,被礼教所束缚着。
在见过蔡老夫人后,朝颜心情有些郁卒,她说道;“我先走走吧,等下再上车。”
她虽然在这世上活得比大多数的女子要快活自由,一方面是因为她不会委屈自己,能够在有限的条件下让自己更恣意一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顾孙氏十分疼爱她,加上思想也比较开明。
然而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如同蔡林氏这般过活,甚至比她更为痛苦地煎熬着,然而这些被折磨的人却没有这样的自觉。
她走了一会儿,看到一些农妇做完农活,戴着草帽,三三两两地坐在树荫下聊天。
朝颜走了过去,听她们说话。她们有的聊农活,有的聊家中的儿女亲事,聊一些八卦流言。或许是应该刚刚蔡乐海经过的缘故,她们几个的话头便不自觉扯到了蔡家身上,也让朝颜听了一耳朵的八卦。
“那蔡少爷又在外头喝花酒了。”
“蔡老夫人为人正派,偏偏养了这么一个喜欢惹花拈草的儿子。这蔡夫人也是可怜,摊上这么一个丈夫。”
“蔡夫人已经运气不错了,有蔡老夫人压着,没让儿子把外头那些小情人抬入府里添堵。而且蔡夫人这些年来都不曾诞下子嗣,能稳稳坐着当家奶奶的位置,还不是蔡老夫人护着。”
“你们有所不知,蔡夫人十年前在怀有身孕的时候,蔡少爷在外头养了个外室,那外室心思歹毒,故意跑蔡夫人面前说她和蔡少爷两人是真心相爱的,让她成全他们。当时蔡夫人被刺激得动了胎气,直接流了孩子。那可是个男娃啊!我看就是那次伤了身子,才一直没有身孕,毕竟当时月份也大了,有六个月呢。”
“只是蔡夫人没有儿子,也不是个法子,蔡老夫人再偏袒儿媳妇,也不可能让自己家绝了子孙吧。”
“他们有钱人的想法我们哪里知道呢。”
朝颜驻足听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们觉得蔡夫人幸福吗?”
这些妇人看向朝颜,见她绸缎裹身,便知晓她身份不低,其中一人讨好地笑道:“当然幸福了,她在蔡家可是使奴唤婢的富太太,锦衣玉食,哪里能不幸福?”
“是啊,就算蔡少爷不争气,但男人嘛,花心是难免的。我们村里有点闲钱的都想买个小妾,更别提这样的大户人家了。蔡老夫人为人多好啊,护着她,不让外头的小妖精入门。”
“就算没有子嗣,大不了长个好生养的买来当小妾,生下的孩子抱到她名下,那也是她的孩子。”
朝颜听这些人的语气都带着向往和歆羡,一副恨不能自己也能如此的样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对莲子说道:“我们上车吧。”
莲子见朝颜情绪不高的样子,试探着问道:“姑娘是因为那些村妇说的话,所以不高兴吗?她们没什么见识,姑娘不必同她们见怪。”
朝颜摇摇头,说道:“这不能怪她们,对她们而言,能够吃饱穿暖就是幸福了,所以她们当然觉得蔡夫人是活在蜜罐中。”
朝颜问道:“莲子呢,你的幸福呢?”
莲子眼睛眯起了一条线,笑道:“我现在就觉得很幸福了。在被姑娘买下以前,我一直很担心会被卖到不好的人家里,所以在钱婆婆那边,一直拼命干活,想要讨好她,让她给我一个好的去处。”
“我比其他人都要幸运,能够被姑娘选中,到您身边。吃再多也不会被嫌弃,姑娘一点都不嫌弃我笨,还教我读书识字,将我带在身边。”
她知道无论是后面来的小苹还是鹦哥,都比她有本事有天赋,可是姑娘最信任的还是她,最经常带出门的也是她。
“对现在的我来说,能跟在姑娘身边就很幸福了!”
莲子眼角眉梢皆是真实的欢喜,朝颜看她开心的模样,心情也不自觉好转了许多。
她继续问道:“那莲子觉得蔡夫人幸福吗?”
莲子想了想,说道:“应该不幸福吧。我们去蔡家,我始终不曾见过蔡夫人笑过,感觉她过得很压抑。若是真的幸福的话,不是应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吗?”
朝颜点点头,“只是她选择了遵从自己婆婆的意思,即使我想帮她也没办法。”更别提在许多人眼中,蔡夫人已经获得了世俗的幸福,若是她还觉得不开心,只怕人家还要说她得陇望蜀,太过贪心了。
朝颜心中暗暗决定:无论如何,她的学校绝不要培养出类似蔡老夫人这样封建迂腐的学生。她希望自己以后的学生,能够学会将自己的幸福把握在手中,而不是一昧依靠别人。
对于蔡老夫人的观感,朝颜十分复杂,一方面不喜欢对方那种以夫为天,女子要相夫教子的三观,另一方面又觉得对方能够护着蔡夫人,为人也算是有几分的可取之处,只能说人是复杂的。
莲子不知朝颜心中的感慨,说道:“反正易地而处,我是受不了蔡夫人那种日子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朝颜被她老气横秋的语气给逗笑了,“你现在懂的成语也变多了嘛。”
莲子骄傲说道:“当然了,我还和小苹比谁背得多呢,目前是我领先。”
至于鹦哥,她以前就是伺候笔墨的,懂的就更多了。
朝颜有些无语,莲子可是比小苹要早学习诗文,居然还好意思和她比。算了,她就不揭穿她了。
被莲子闹了这么一场,朝颜原本胸口的郁气消散了一些。只是蔡林氏紧紧拽着手绢的那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因此在回家以后,她还是吩咐包大平,派遣几个关注一下蔡家的事情。
朝颜在名单上蔡林氏的名字上画了个×,在李娘子那边打了个勾。嗯,明天继续拜访名单上剩下的人。
她顺便画了幅画作为每日的功课,画完后,伸了个懒腰,去院子中走走。现在正是五月,天气开始炎热起来,不过傍晚的时候,还是颇为凉爽的。
习习的凉风吹去了白日的燥热,朝颜抬头看了看被火烧云染红来的天空——嗯,这算不算是前世看过的日系小说中最喜欢描绘的场景:逢魔时刻。逢魔时刻,在古代岛国人眼中,是人与妖魔鬼怪同时出现的时段。
朝颜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充满了悠闲的味道,这风格独属于某个人。
她转过头,果然看到褚经年姿态优雅地走了过来,嘴角噙着一抹慵懒的笑意,金黄色的余晖洒在他身上,让他多了几分不似凡人的脱俗感。
褚经年走到她面前,说道:“一起喝茶?”
朝颜画完画后,都还没喝过水,还真有些口渴,“嗯,一起吧。”
然后照例是她泡茶,虽然褚经年泡茶水准不错,但依旧比不上朝颜。而朝颜现在不喜欢委屈自己,平时喝的茶都是一等一的好。
喝完一杯茶后,褚经年放下茶杯,似真似假感慨:“朝颜这一杯茶,只怕千金都不换。”
女孩子都是喜欢听动听的甜言蜜语,朝颜也不例外,更别提说话的人容貌俊美,无论姿容还是声音都令人赏心悦目,她笑着调侃道:“所以你现在知道你占了多大的便宜了吧!”
褚经年点头,“嗯,的确是赚大发了。”
两人边喝茶,边聊天,朝颜也同他说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她的心态已经调整过来了,虽然会惋惜蔡林氏,也可怜她,却也不会一直纠结于这件事。
不知不觉中,他们两人泡了两壶茶了。
褚经年如白玉般的手指捻起茶杯,忽的笑了,“嗯,我这一杯喝下去,也欠了你四千金了吧。”
朝颜反应过来,褚经年之前说她泡的茶,千金不换,四杯,不就是四千金了。
她打趣道:“难不成,你还真要给我四千金吗?”
褚经年认真说道:“四千金,我还真拿不出来。”然后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如给你做护卫,卖身抵债好了?”
朝颜无语凝噎,这个人是对做她的护卫有多大的执着啊。若是京城那样明慕暗恋的贵女们知道,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要钉她小人。她莫名地有种被碰瓷了的感觉,偏偏碰瓷的这个人还一派无辜的模样。
“至于吗?”
褚经年叹气道:“这年头世道艰难,为了养活我自己,我也只能委屈一下卖身了。”
朝颜额头蹦出一个青筋,她没想到褚经年居然如此的戏精。
“卖身给我很委屈哦?”
褚经年马上换了个笑脸,“若是卖给别人,当然委屈,卖给你的话,那还是我赚到了。”
朝颜噗嗤一笑,“好了,别闹了,喝你的茶吧。”
褚经年委委屈屈道:“我没闹。”他是很认真很严肃的,他看尹随川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对方占着是朝颜信任的护卫,总是挑衅他。
朝颜说道;“让人看到的话,像什么话呢。”
褚经年说道:“我不介意啊。”
朝颜道:“当我的护卫很累的,得时常被我派出去打探消息,有时候还得听活春宫,抓奸什么的。”
“尹随川也要听活春宫吗?”褚经年所注意到的重点永远都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朝颜觉得她在他面前,被噎到的次数格外的多,咬牙道:“……目前还没有。”
嗯,最多就是让他跑跑腿,帮忙听墙角。先前顾芊芊和尹大鹏被算计,直接在茶楼中颠龙倒凤,按照包大平的说法,尹随川在听到不好的声音后,就默默地走开了。从这点来看,他还是挺清纯的。
想到这里,朝颜看着褚经年的眼神不自觉变得古怪起来——她总觉得如果是褚经年的话,只怕会留下来津津有味地听着,还会评价对方声音喊得好不好。
“……你又走神了。”褚经年的声音多了几分的无奈。
朝颜从原本的天马行空中回过神来,歉意地一笑,“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可能是因为和褚经年相处十分轻松的缘故,在他面前,她时常会放飞自己,自由出神。
“我说你偏心。尹随川当你护卫,你最多让他跑腿,我的话,你还想安排我去听活春宫。”褚经年那模样,仿佛受了朝颜大欺负一样。
朝颜嘴角抽了抽,“我就是随口举例子而已。”
褚经年继续道:“你喊他阿川,对我却是连名带姓地喊我褚经年。”他对此耿耿于怀许久了,非得趁朝颜理亏的时候,占点便宜才是。
朝颜:“……”这个真无法反驳,因为喊习惯了呀,一时改口也困难。
只能说脸长得好的人就是占便宜,就算是控诉人,也让人尤其的心软。
朝颜摆摆手,说道;“那我也喊你名字总可以了吧?”
褚经年凝视着她,桃花眼里飞的都是满满的期待。
原本只是一个名字,喊就喊了,也没啥。偏偏在他的注视下,朝颜却有些喊不出口,甚至感觉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热。她挪开了视线,咳嗽了一声,“经年?”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在这种奇怪的氛围中,她的声音也变得奇怪了起来,莫名地害羞了。
褚经年只觉得热气一下子涌上了脸颊,手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眼角眉梢却盛满了喜悦,“嗯,果然好听。不如再喊一声阿年?”
朝颜恼羞成怒,“你这是够了啊!”
她直接走人,不理某人。
待她走后,褚经年默默地拿下了手,手心有一滩的血迹。
嗯,流鼻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