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两个人走到仓库外面,付贵道:“现在局势越来越坏了,南边的军队越打越近,张作霖也要跑了,北京城已经成了无主之地。”
“你的意思是?”许一城猛一抬头,眼神锐利地瞪着他。
“暂时放弃吧,现在没有人会帮我们。”付贵说。
他说得有道理。五脉就是一群废物,清宗室有钱,但力量十分有限,政府和警察厅形同虚设,放眼京城,他们寻不到任何一个强援。而他们的对手,姊小路永德背后是支那风土考察团,考察团背后是日本帝国;王绍义背后是马福田匪帮,这两个一大一小,都是无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等局势平静点,再去查陈维礼之死也不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付贵盯着许一城。他的言下之意,陈维礼的事可以搁置,至于海兰珠,那并不是许一城的责任。宗室强行要她跟随,责任就该由他们自己承担,通报一声毓方就够了。
“越是混乱,越会有人趁火打劫。王绍义打算盗东陵,那个现在不知在哪儿的风土考察团也一定别有用心。如果我们不管,那就没人能管,维礼可就白白死了。”许一城的犟脾气也上来了,他平静地盯着付贵,话语中却是寸土不让。付贵毫不避让,挺直了胸膛,用同样凶狠的眼神瞪着他:“你别忘了!你还有老婆!马上还有孩子!现在城里乱成这样,你忍心把他们娘俩扔下吗?”
听到这句话,许一城的态度霎时软了下来。他垂下头,似乎无言以对。付贵也不逼他,转身走开,扔下一句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许一城独自站在货仓里,茫然地盯着外面。此时日头已经慢慢升起,光芒一缕缕地从顶棚缝隙洒进来,照在他身上。许一城仰起头,看向天空,似乎在寻找答案。可老天爷对人世间的乱象一点都不关心,今天又是一个亮堂堂的艳阳天,仿佛在讽刺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
他看了许久许久,然后平静如常的他很快把视线收回来,面色紧绷,背起手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如同一只被困的野兽。末了他走到刘一鸣身前,仔细看了一下他的伤势,然后对黄克武道:“克武,劳烦你去告诉毓方,把平安城的事情通报给他们。”黄克武答应下来,许一城又对付贵说:“麻烦你把一鸣和这个日本人安置在一处稳妥的地方。”付贵一点头,看来许一城已经被自己说服了,便又问道:“那你去哪里?”
“我去找一趟药慎行。”许一城阴沉着脸淡淡道。
付贵眉头一皱:“我不是说……”许一城打断他的话:“我必须问清楚,他跟日本人碰面到底是为什么。这个不搞清楚,我不会心安。”
这时刘一鸣挣扎着起来:“许叔,如果王绍义绑架了木户教授,那说明盗掘东陵的人,与支那风土考察团无关。药大伯跟他们碰头,大概是为了别的事吧,可能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许一城冷冷地回了一句:“谁说觊觎东陵的只有一伙人呢?”
刘一鸣吃力地扶了扶镜片:“许叔,我得跟你去。”许一城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歇息吧,药来陪我就成了。”药来一听要去找自己父亲对质,露出愁眉苦脸的神色。不过他看看刘一鸣,又瞅了瞅黄克武,又把胸膛挺直。
付贵急道:“嫂子那……?”许一城道:“我去找了五脉就去看她,正好顺路。”
许一城和药来跨出院子,直奔城里而去。越往城里走,越有些心惊。街上满地垃圾,无比寂静,时不时就会有几个黑影钻来钻去。连鸟都不得安生,被惊扰得飞来飞去,发出瘆人的叫声。以往老北京城那悠闲雍容的气氛荡然无存。
唯一还带点活气的,就只有满街跑的报童,喊着“号外号外”,说张作霖总统宣布退出北京。
他们一路赶到五脉的宅子,发现这里中门大开,许多人里里外外地忙活着,门前还停着好几辆运货的马车。药来拦住一人,问怎么回事。那人看是药来,急得一跺脚:“小祖宗,你还玩呐?张大总统都要跑了,家里这正收拾东西,出去避祸呢!”药来问:“我爹呢?”那人一指:“在里头盯着装玩意儿呢。”
药来和许一城迈步就往里走,那人见是许一城,一愣,手里的铜盆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许一城走到堂屋前,对药来说:“你就在这里等我吧,别为难。”然后推开屋门。堂屋里头大大小小开着几十个红绸木箱,沈默和药慎行站在中堂,居中指挥,七八个五脉子弟轻手轻脚地搬着各种古玩装箱,每装一个,药慎行就在账簿上记一笔。
见许一城一脚闯进来,药慎行和沈默都有些惊讶。药慎行放下手中账簿,迎了上去,还未开口,许一城抢先厉声问道:“你昨日和姊小路永德为何见面?”
药慎行不防他突然来这么一句,神色立刻变得不那么自然,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堂屋里的伙计们听说他和日本人见过面,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活,朝他们俩望去。沈默挥起拐杖在地面一顿:“看什么看!赶紧装箱!”
老掌门发怒,那些子弟都是一哆嗦,连忙重新开始打包。沈默抬起拐杖指向二人:“你们两个,都跟我去后屋。”药慎行知道沈默的心思,大乱当前,他不允许家里人心浮动。于是他和许一城跟着沈默来到后屋,药慎行还不忘把门掩上。
“怎么回事?”沈默端坐在太师椅上,有些疲惫,也有些恼怒。许一城把南城货栈之事一说,沈默初时听着还算平静,可一听到牵涉到烟土,眼神立刻变了。他眼角一斜:“慎行,这可是真的?”
药慎行连忙恭敬地答道:“是这样。昨天有一个叫姊小路永德的人来店里,说是代表支那风土考察团,想找咱们五脉谈谈合作。他约在南城货栈,我赴约。至于烟土什么的,我不懂,也没注意。”
沈默道:“谈合作?日本人找你合作什么?”
药慎行道:“日本政府和几个大财团有意打算斥巨资在中国进行古董收购活动,这个支那风土考察团就是其中一个前期调查的团体。他们知道咱们五脉在古董界的地位,所以希望能跟咱们合作,一起完成这个收购计划。”
沈默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告诉我?”药慎行道:“最近家里这么多事,我是不想老爷子你分心。何况姊小路永德只是跟我提了个意向,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想的是,等对方正式提出来,再请您定夺不迟。”
许一城站在后屋中间,双手抱臂冷冷道:“这么说,你是打算伙同日本人偷咱们中国的东西了?”药慎行看了他一眼,十分不理解:“都是市面上有的东西,明码标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算什么盗卖?中国人买得,日本人买难道不一样?不都是买卖么?”
“拍拍你自己的良心,日本人会这么简单?你这是开门揖盗!”
药慎行从容道:“五脉从前也不是没做过日本人的生意。人家说话算话,给钱痛快,又识货,买回去都搁到博物馆里头,精心供奉着,可比中国买主强多了。”他又看向沈默,“这次日本政府的收购计划很大,数量惊人,咱们五脉哪怕只是居中掌眼,都能有丰厚的抽成收入。”
许一城斥道:“你为了这点钱,可是连节操和五脉的脸面都不要了!”
药慎行闻言大怒,他上前一步,瞪着许一城:“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你自己甩手去了清华,舒舒服服读你的考古,家里的事,你关心过没有?五脉这几年来,情况每况愈下,若不是沈老爷子和我勉力支撑,这一大家子人都得喝西北风去!你喊几句大义轻松,可管过五脉的死活没有?”
许一城针锋相对:“偷抢也能发财,烟土赚得更多,你怎么不去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五脉为何能传承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恪守自己的本分,不是什么钱都能去挣的。”
沈默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咳了一声:“这个收购计划到底有多大?”
药慎行道:“他们有一本《支那骨董账》,里面有一个详细名单,我估计怎么也得有个几千件,每一件都是好东西。”他又补充道,“慎行绝非贪财才跟他们接洽。如果您觉得不妥,我这就去回了他们。”
沈默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问道:“那本《支那骨董账》你看过了?”
“是。姊小路永德借给我扫了一眼,不过没让我抄录。”
“我问你,你说实话。这份名单里,有没有阴货?”
出现在市面并且被人盘玩过一阵的古玩,叫作熟货;刚刚从墓里或地下挖出来的,叫生货;还有一种古玩,大家都知道搁在某一座墓里,但还没人挖开,这叫作阴货。阴货数量很少,但件件名气大,价值连城。比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大家都知道唐太宗临终前吩咐陪葬,如今就在昭陵底下,算是最著名的一件阴货。
沈默问这份名单里有无阴货,实际上就是在问,日本人有没有打算在中国挖坟掘墓。要知道,帮日本人鉴定古董,这是一回事;带着日本人去盗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时“汉奸”一词尚未流行,如果帮日本人做这种事,传出去五脉名声不保。
药慎行肌肉一抖,咕咚跪倒在地:“我看到的名单,大多是熟货,以汉唐宋明几代居多。慎行这点轻重还是分得清楚的。”
许一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用词:“大多?这么说,你还是看见几件阴货了喽?”药慎行脸上露出一丝恼怒,但许一城紧抓不放,他只得无奈答道:“那本古董账是按年代排序的,我无意中翻到最后一页,只看到那么一件阴货,标明是清代的。”
“是什么?”
“乾隆皇帝的九龙宝剑。”药慎行回答。
听到这个词,许一城心中陡然跳了一拍,一下子想到陈维礼那信纸里潜藏的剑影素描。
那素描不甚清晰,且只有一半,一直不知出处何在。在此前的调查中,大部分证据也跟这把剑没什么关联,许一城几乎已经要放弃这条线索,可没想到,现在居然在《支那骨董账》找到了可对应的记载。
那柄形体模糊的长剑,突然之间从简略的素描里跳了出来,变成了鲜活可触及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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