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奈道:“孃孃吩咐的话,臣妾不敢不照做。况且官家是该到处散散的,心境开阔了,对身体也有益。”
他摇摇头,“我是问皇后,这样盼着我去庆宁宫么?”
他突然主动问起,打了她个措手不及。但这事也不是从未考虑过,所以没什么可慌张的。她馨然一笑:“官家忘了,我是官家的皇后。孃孃说帝后琴瑟和鸣,则乾坤大定,天下太平。”
“琴瑟和鸣?”他挑起唇角,再打量她,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眼神,“皇后真愿与我琴瑟和鸣?”
他换了种语气,锋芒毕露直击人心,秾华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稍顿了下方道:“官家对我有怀疑么?毕竟我在紫宸殿受了册封,也与你拜了天地,官家眼里女人的一生就这么草率?你若万般提防,当初何必立我为后?倘或你愿意,放我回大绥也无不可。”
她有点生气了,泫然欲泣的一张脸,分辨不清是真是假。他看着她,眼里渐渐浮起严霜,但略一漾,又变出了个会心的微笑来,“我说了什么,叫你发这么大的火?你的封后诏书已经诏告天下了,回绥国算怎么回事?万一建帝拿你威胁我,要我拱手半壁江山,届时我怎么办?他们愿意让你来大钺做质婆,我却不愿让我的皇后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所以别再说要回去了……”他想了想,慢慢吟诵起来,“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居的家乡。”
他把傀儡戏里的唱词搬来用,冷不丁被个局外人听到,必定误以为他们之间感情很好。虽然他阴阳怪气,秾华自己也该反省。刚才的确做得不对,这种话轻易不能出口,可是自己一着急,就欠思量了。如今冷静下来,心里又开始惴惴不安。他是笑着说的,然而笑容里蕴含了太多东西,谁也参不透。
她低下头,嗫嚅道:“是我气盛,失了分寸。张嘴闭嘴说要回绥国,实在小家子气了。”
“无妨。”他与她错身而过,低沉的嗓音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我对你,向来极有耐心。”
☆、第17章
从福宁宫到凝和殿,未乘步辇,也不愿意让人近身伺候,今上自己打伞,缓步在狭长的宫墙之间穿行。
秾华落后几步,偶尔抬头看他,那身形从容疏阔,有风吹进他的衣裳,把两个阔大的袖笼吹得鼓胀起来,袖口往上游移,烛签划破的伤口隐隐可见。渐至丽泽门,他走得愈发慢了,不时回身一顾,大约在等她。
她快步赶上去,过了门禁眺望,凝和殿前美人来往,时照在不远处的台阶下侍立着,她抬手招了招,“把傀儡拿来,我和官家商量好了,今日要决一胜负。”言罢莞尔,提裙上了阶陛。
殿内暗香浮动,笑语盈盈,只是他们一出现,众人便沉寂下来,盈盈叩拜下去,与帝后请安。
太后在座上笑道:“守礼是好的,不过并无外人,也不要太拘谨了。”招呼众人坐下,又道,“六月六,请姑姑。原本是出嫁的姑娘回娘家的日子,只因娘子们出不了宫,大家聚在一起,讨个喜兴罢了。我这里叫人准备了胭脂,官家既来了,请官家替娘子们画斜红吧!”
天贶节有描红点面靥的习俗,娘家走一遭,脸上带了印记,可以避邪求福。太后是位心思活络的母亲,见缝插针地给诸娘子创造机会。秾华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娘子们面上含羞带怯,今上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也是勉为其难,牵袖提起了托盘上的笔。
人数不算多,连带皇后总共二十九位。品阶高的自矜,就算心里再着急,也表现得谦让有礼。最后今上御笔点在了一位才人眉梢,那些妃嫔就如众星拱月一般,把御座团团围了起来。
秾华心里嗟叹,真难为他了,太后坐镇,他不服也得服。她突然心情大好,自己摘了朵扶桑簪在发间。
持盈过来,含笑扫了御座一眼,“娘子们今天很高兴。”
她唔了声,“都是青春年华的姑娘,心里喜爱慕官家,平时碍于情面不好表达。今天借着过节好亲近,妹妹也去请官家点面靥,和官家多说几句话。”
“官家若有心,自不必我那样赶附。”她落落大方,一切随缘的态度。转头看外面,见内侍领着一个人往这里来了,她指了指,“圣人看,那个大概就是新来的直学士吧!”
秾华顺势望过去,来人穿圆领袍,戴幞头,虽无品级,但举止都雅,正是崔竹筳。多日没看见他了,猛瞧见个熟悉的身影,心里一阵欢喜。只是碍于眼下身份拘束,不能出殿去迎接他,便遥遥冲他颔首。崔竹筳见了,抿唇一笑,复随黄门退到偏阁,静待传召。
持盈一脸好奇的模样,“圣人与直学士相熟么?”
她笑了笑,“很熟,他是我的授业恩师。”
持盈啊了声道:“我真是羡慕圣人,进宫后得太后和官家欢心,如今禁庭内又有先生看顾。不像我,出了乌戎后孤零零的,甚可怜。”
秾华随口安慰她几句,然后略抬了抬下颌,示意殿中娘子都已经描完,轮到她了。
持盈过去,施施然对今上道福,毕竟她的身份和其他人不同,今上很和煦,同她低声笑谈了几句。秾华低头品她的麦茶,有点心不在焉。黄门送时菜进来,一盘一盘放在面前食案上,宫廷宴会的点心有隋唐时候的特色,精致灵巧。玉露团、樱桃毕罗、灵沙臛,半透明的皮子里装各色鲜艳的馅料,太美太诱人,反倒不忍下箸了。
她虽端坐着,心思全然不在这里。今上把妃嫔们打发了,最后一个应当是她,结果她无知无觉,不动如山。他也不生气,自提了笔到她面前,她回过神忙要起身,他在她肩头压了下,略弯腰,柔软的狼毫捺在了她眉间。
他替她点花钿,花的心思和别人大不同,两眼灼灼望着,离得又近,那眸子里有千山万水似的。秾华局促起来,他的气息与她相接,习惯了他拒人于千里的冷漠,忽然间转了风向,简直令她摸不着首尾。
不知要描多久,反正那笔尖勾勾画画,没完没了。她的手指紧紧扣住桌沿,心跳得隆隆的,脸上克制不住地红起来,一直红起来……全落进他眼里。然后愈发尴尬了,又不好意思和他对视,索性把眼睛闭了起来。
她香腮半抬,状似邀吻,今上俯身相就,相距不过一尺。这样叫人想入非非的一幕赫然上演,娘子们都未经人事,彼此交换了眼色,面红耳赤。就连一心盼着他们敦睦的太后也不由难堪,他们小夫妻恩爱固然好,可大庭广众下不知道避讳,岂不有失体统?欲出言制止,想想不合适,描红的主意是她出的,官家执行得一丝不苟,没什么错处;可要是不制止,这满屋子嫔妃看他们蜜里调油,终归难掩凄凉。不临幸也就算了,还往人家心上捅刀,于皇后也没有好处。
所幸今上还算自省,失态也不过一刻,很快便收回笔来。众人都看过去,但见皇后眉心花钿精巧,那种一勾复一绕的匠心,不是她们眉梢潦草的一笔能比拟的。有了对照再看彼此,发现今上把她们的脸当成了朝臣的奏疏,倒挂的一弯新月,像极了随手应付的批对。感觉有些屈辱,又有些心酸,却不得不继续把这幌子顶在脸上。
罢了,人家是皇后,高看一眼也是应当。再瞧贵妃,她的那一撇和她们没什么两样,顿时又煞了大半的性。这宫掖之中毕竟只有一位皇后,元后正妻,岂是她们这些人可比肩的。
皇后也有些羞臊,但扭捏不过一瞬,旋即敛神,又恢复了以往神态。对太后笑道:“今日孃孃和诸娘子都在,我和官家编了两出傀儡戏,想请众位替我们分个高下,也给大家助个兴。”
这倒是稀奇的事,官家这人素来无趣得很,从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花心思。现在迎了一位皇后,有了这么大的转变,实在让人惊讶。太后喜得面上放光,“今日有眼福了,倒要看看官家和皇后,谁的戏编得妙。”
秾华看了今上一眼,“我和官家有赌约,输赢对我们很要紧,请诸位秉公,万万不可有偏颇。”
众娘子应个是,纷纷落了坐。
外间小黄门搬架子搭幕帐,傀儡戏的戏台不需要多大,也就丈来宽,能容得下两人一马就够了。秾华宫里的侍女和高班先登场,依旧是她原先编写的唱词,咿咿呀呀地演绎下去,一直演到公主入匈奴王帐,与单于结秦晋之好。然后烟波突起,公主无子,遭其他阏氏排挤,单于口称爱她,却没能保护她。一次单于征讨叛乱的部落,回来后发现公主不见了,悲痛欲绝,四处寻找,不得所踪。
屠耋阏氏进献谗言,尖酸唱道:“草原奔腾的野马踏碎她的心肝,天空高亢的鹰唳吓得她终日惶惶。她必定是胆小,逃回了她的家乡,单于莫再念她,莫管她的生死存亡。”
单于却没有听屠耋阏氏的话,他在草原上不停徘徊,喃喃说着:“我六神无主,寝食难安。就算踏遍每一寸土地,也要寻回我心爱的姑娘。”
于是日复一日地走访,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终于有一天,在河畔找到了牧羊的公主,公主告诉他,“离开王庭,非我所愿。他们将我驱逐,将我捆绑。我走过狼群肆虐的高原,翻过虎豹成群的深山,只为寻找你,我的夫郎。”
最后的结局当然是好的,公主回到单于身边,害人的屠耋阏氏也得到了惩罚。只是过程有些曲折,娘子们看得泪湿衣衫。
秾华看他们排戏的时候也会感动,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现实已经很残酷了,故事中可以有一个圆满,也算是件幸事。看大家哭成这样,她想她也许有赢的希望了。带着三分得意瞥一眼今上,人家不以为然,抬了抬手,他宫里黄门把傀儡搬上了场。
男人的世界不局限于小情小爱,充满了铁马兵戈的豪迈。单于志在中原,即便公主和亲,也没能阻止他征伐的铁蹄。虽有过短暂而快乐的新婚时光,但是稍纵即逝,匈奴还是起兵,攻破了汉室齑粉一样的边防。
公主哭着质问单于,“你说胡汉结为友邦,永不兴兵进犯。誓言尚在耳畔,为什么转眼就将它遗忘。”
单于当然有他的道理,“胡笳焉能只在塞外回响,匈奴儿郎头可断,鸿鹄之志不可丧。我要将这万里江山赠予你,让你俯视天下,富有万邦。”
终于紫盖黄旗入长安,单于胜利了,然而赢得了天下,终究还是负了她。公主不能原谅单于,一病不起,一个深秋的早上郁郁而终,至死没有再见单于。单于独活了三十年,某一天回到草原,崩于初见公主的山丘上。子孙要将他们合葬,打开公主墓,发现墓里是具空棺,留下了一个千古的悬念,没有答案。
“好好的日子,引得大家流了这么多眼泪,这是做什么呢!”太后拿帕子掖眼睛,靠在椅背上长吁短叹,“我喜欢皇后的那个结局,至少单于和公主在一起,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可是官家的那个结局,又叫我心疼得不行,两个摆在一起,实在分不出胜负。这样吧,让黄门拿笔筒来,除却帝后,咱们共有二十九人,一人投一支筷子,多者为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