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简直有些同情他了,“我已作他嫁,你夺人妻房就是贪念。先生原本是多博学的一个人,君子有成人之美,先生如今还算得上君子么?”
他静静听她控诉,听完了,依旧没有任何触动,“我若不是君子,你现在也许早就认命了。”
身后笃笃传来敲门声,他回头看,是店里博士煎好了药。他道了谢接过来,耐着性子替她吹凉,复递到她面前说:“冷了更苦,趁热喝吧,对孩子有好处。”
她没有接,垂首看了眼,“这是什么药?”
那浓稠的药汁里倒映出他的脸,冷漠苍白的。他略顿了下,“你坐胎不稳,需要安胎,这是安胎药。”
她辩他深色,不喜不悲,很平常的模样。若换做以前,她想都不想便会喝下去,现在不是了。她深知道这孩子的有多重要,她要保住他,直到回到官家身边的那一天。
她将两手紧紧压在小腹上,“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用不着吃药。刚才大夫也说了,药补不及食补,我好好吃东西,孩子不会有恙的。”
他拧起眉,眼睛里憎恶的光一闪而过,寒声道:“吃药是为确保你肚里孩子的安全,药补之后食补才是上策,大夫也说了胎不稳,你如何不听?”
看他的样子很生气,但究竟是担心她的身体,还是因为她不肯喝药,就不得而知了。
她抿唇靠在床架上,别过脸道:“先生一定要我喝,也不是不可以,先取药渣来让我过目。”
他一瞬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也不怕得罪他,直截了当告诉他,“我信不过先生,因为这是官家的孩子,先生怕是很难做到视如己出。”
他站在那里,被她揭开了假面具,有种狼狈不堪的感觉。她再也不是那个心思简单的孩子了,她学得步步为营,果真为母则强。先前还在感慨他变了,如今她自己还不是一样!
他把药放在了案头上,“实在不愿意喝,我也不强迫你,只是孩子若有了闪失,到时候别怨天尤人。”说完拂袖而去。
秾华见他走了方松口气,挣扎着起身插上门,再回头看那药,端起来倒进了盆栽的土里。存疑的东西最好不要去沾染,孩子在她肚子里,不去借助那些药物,即便出了差池也是命。但若是喝了药,不明不白丢了孩子,那她怎么对得起官家?
她踉跄着重新回到床上,把手覆在肚子上。小腹平坦,才一个多月,与平常无异,但心里却是高兴的。现在的她一无所有,只有这个孩子了,好好看护他,等见了官家,官家一定很欢喜……眼下不知他怎么样了,一日未拿下建安,他便要一日镇守汴梁。人虽是活的,有时却被这样那样的俗务牵绊。她甚至有些怕,怕一直寻不见她,他会放弃。如果是这样,那她应当怎么办?同他分开,前后加起来有十几日了,思念发作起来,是世上最难熬的酷刑。其实她多次想过要逃,然而丢失了春渥那回她从瑶华宫突围,距皇城不过十里路,半道上就遇见了登徒子。如果摆脱崔竹筳后又落进别人手里,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了。
至少现在他还没有强迫她,这点倒是可以放心的。只是她依然觉得很害怕,今天不知道明天,一脚踏空,可能就万劫不复了。
她仔细思量过,就算回到建安,皇城还未破时她不能露面。母亲和弟弟固然要救,但也不能让丈夫左右为难。绥国的半壁江山已经沦陷了,再坚守,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这个病入膏肓的躯体坚持不了多久,最后总归是别人的盘中餐。她只盼官家快来,快来……就算她自私吧,她坚持不了多久了。
圆月一轮挂在天上,照得人心慌。
池州县衙早前被钺军攻占,前堂一片狼藉,所幸后院收拾收拾,将就还能用。
录景端着热汤往前看,一人孑然立在阶上,玄色的缎子在月色的映照下,发出蓝而回旋的光晕。风吹动冠上组缨,高高撩起来,婉转飞扬。他在那里,便如一座高塔,写满了沧桑和悲凉。
录景叹了口气,近来官家养成了习惯,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一个人形单影只着,不需要任何人陪伴。在他心里,除了皇后便再没有别人值得交谈了吧!他走过去,奉上了茶汤,低声道:“更深露重,官家还请早些歇息。明日咱们直奔建安,与大军汇合么?”
他嗯了声,“守城的那个孙膺倒是员勇将,需尽早解决他,才好一举攻破建安。”
录景道:“建安城中那么多人,截断了供给,料想也撑不了多久。到最后弄得人吃人,城便不攻自破了。”
他看了他一眼,“我如何等得到那时候?”饮了口茶汤,把盏递了回去,转身道,“明日五更就动身,到了军中再作打算。”
录景捧着茶盏惘惘的,知道他着急,只有城破之后才好与皇后汇合。照脚程来算,他们应当是赶在崔竹筳之前了,可都进不得城,都在外面打转,人多,地方又广,难免会有错失之虞。所以还需早早攻下建安,攻下后城门大开,崔竹筳必料不到官家会放下汴梁赶到建安来。一旦张起了网,姓崔的就是插翅也难逃了。他们这些底下的人也日日求神拜佛,盼望官家早些把皇后找到,一来是解了官家的相思苦,二来太平了,大家也好过两天安生日子。
所以从汴梁到池州,紧赶慢赶只用了八天。再从池州辗转到建安,至多花上三四日罢了。这一路霜雪,风驰电骋连眼睛都睁不开,摔打惯的班直尚且有些受不住,官家却不叫一声苦。想来再苦,也没有什么比同皇后分开更苦的了,这种时候仅带二十多人上路,是冒了极大风险的。想念一个人,能到舍身忘死的地步,且这种事还发生在官家身上,谁能想得到!
一路奔波,马蹄在黄土道上扬起漫天的沙尘。待到建安城外,抚远将军与随军右仆射已接了密令在官道上守候多时了。见一队人马赫赫扬扬而来,眯眼远眺许久,为首的人虽覆了罩面,那身形做派却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忙撩袍跪下接驾,马上的人翻身下来,解开脑后丝绦,将银丝罩面随手抛给了右仆射隆韶。
“围城有几日了?”
隆韶呵腰道:“回陛下的话,今日是第七日。”
他转过眼一瞥上将军元述祖,“攻了三次,均以失败告终,你这大将军当得好。”
元述祖惊惶不已,不敢向隆韶求救,只盯着足尖道是,“臣无能,请陛下责罚。但请陛下听臣一言,建安护城河甚深,臣派人丈量过,约有三丈。眼下正值隆冬,南方水虽结冰,冰层太薄,伸手一戳便破,要渡河,委实是难。加上建安城楼比汴梁高出许多,城池易守难攻,因此几次都被绥军阻退……臣与隆相商议了几个对策,可是碍于出征时陛下有圣命,唯恐伤及城中百姓,未敢贸然行事。如今陛下来了,还请陛下定夺。”
他脚下匆匆往前,隔河睥眼观察城楼,城门紧闭,铁索收起了巨大的吊桥,建安城就如同一座孤岛,大军想攻陷,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派人马,方圆十里内探查,看看可有通城的密道。”他蹙眉指派,回身又问,“自围城以来,可曾发现有人出入?”
元述祖拱手道:“连只鸟都飞不进去,更别说人了。”
既然无人出入,证明皇后还未入城,也就不必忌讳那么多了。他实在是着急,时间有限,要做到不伤城中百姓分毫,恐怕非等守上十天半个月不可。哪场灭国的战争能够保证两全?所以造成伤害在所难免,因道:“说说你们的对策。”
隆韶应了个是,“如今是破城无方,兵不厌诈么,既然强攻不得,只有另辟蹊径了。饿肚子倒可以坚持两日,人畜饮水却一天也断不得。城中供水有两条途径,一是水井,二是通渠。人饮井水,牲畜却未必,可从通渠源头下手,城中牲畜保不住,绥军的粮仓便空了一半。再者以火器投掷霹雳火球、蒺藜球及烟球等,约定时间环城而发,城中必然大乱。”
他听了颔首,“无可奈何,只得如此。”一壁指了指悬挂于城门之上的吊桥,“今晚命人潜水过去将那铁索弄断,打仗连门路都没有,城中人死绝了都不知道。”
隆韶与元述祖诺诺应了,揖手道:“陛下长途跋涉,一路上辛苦。臣等为陛下搭了营帐,请陛下帐中歇息。”
他说不必,“随意准备个小营帐就是了,朕亲临的消息不能泄漏出去,令传马直指挥来见朕,朕有要事吩咐。”
众人领命分头去办,马直指挥来时,命他监察建安城周围的情况,防着皇后突然到了,好早早得到消息。一切料理妥当了,心头又空又悬,便痴痴立在帐前眺望。
录景看他模样有些担忧,上前压声道:“官家这十多天都未好好歇息,如今建安城近在眼前,官家总可以宽怀了。臣熏好被褥,官家睡两个时辰。您瞧您瘦了一圈,圣人见了该心疼了。您不为自己,且为了圣人保重龙体吧!目下没有什么进展,官家守着也无用,小睡一会儿,有了消息臣立刻通禀官家。”
他扶了扶额,喃喃问录景,“你说皇后如今在哪里?”
录景道:“左不过在往这里赶。官家同圣人心有灵犀,既然曾经约定过,圣人必定会赴约的。何况建安城破,关乎郭太后与建帝性命,圣人重情义,无论如何都会闹着让崔竹筳带她来建安的。”
“那崔竹筳呢?可会听她的?”
录景想了想道:“会,就像官家疼爱圣人一样,崔竹筳若是真爱圣人,必定不能拒绝她。”说着一笑,“官家是知道的,圣人就是有这本事让人言听计从。连官家都不能奈圣人何,崔竹筳大概更不能了。”
他听完,嘴角极难得地扬起了一丝笑意。是啊,她曾经称自己工谄媚、善邀宠,某种程度上可算诡计多端。崔竹筳如果对她是真心,就一定会按照她的要求去做。有时想想,再如何了得的治国安邦之才,遇见了喜欢的女人都会分不清方向。他是这样,崔竹筳也是这样。不过他比较幸运,他爱的女人同样也爱着他,所以不管经历多少波折和磨难,他都不输人半分,且信心满满。
他已经十来天未睡过囫囵觉了,常常一闭上眼就梦见她,然后惊醒,彻夜难眠。再找不到她,他一天一天萎靡下去,性命恐怕将不久矣。是该好好休息两天了,养精蓄锐只等她来,来了便拴在腰上,一时也不让她离开视线了。
那厢小镇上的岁月尚且静好,歇了几日,秾华自觉身上轻松了不少,大概怀孕初期的症状都过去了吧!虽然偶尔孕吐,精神却旺了很多,也不发烧了,便央崔竹筳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