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回去还是比往常晚了一点,冷太太不放心的站在门口,看见女儿回来了,她才把提着的心放下来。“今天比往常晚了,路上遇见了警察检查了还是城门戒严了?”虽然皇帝不在了,可是北京城的城门还是按着上百年前的规矩每天按时开放,按时关闭。进了民国,世道反而有些乱了,警察对着每天进入城门盘查更严格。
“妈,路上没事。我们进去说吧。”清秋下车,拉着冷太太进去了,有人盼着等着自己回家的感觉真的很幸福。虽然没了许多下人服侍,也没了锦衣玉食,但是平民百姓,扑通家人的小日子却有另一种幸福温暖。这叫父母双网寄居在外祖家的黛玉弥补了以前的缺憾。她拉着冷太太进去,望着母亲额头上细碎的汗珠,她拿着手绢很贴心的给冷太太擦汗:“妈,我都长大了,再者韩妈的丈夫跟着怎么会有事?”
母女两个挽着手进屋吃晚饭不提,晚上清秋把下午的事情和母亲说了,冷太太听着皱着眉头为难的说:“这样不好,那个白先生我没见过,可是他跟着金家也是亲戚,他们这样的人家可不是我们小门小户能高攀的上的。再者也该顾忌金家的想法,就算是真的成了,你和金家怎么相处呢?”冷太太忍不住伤感的叹口气:“都是我拖累你了,若是你爸爸还在,家里也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你比起来那些小姐们不差什么,只是命苦啊。太好的人家我又担心你嫁过去被看轻,一般的人家我担心你吃苦。”
清秋拿着绢子给冷太太擦眼泪:“妈妈别伤心,我还要上学呢。我一辈子跟着妈妈不是很好么?”清秋靠在冷太太的肩膀上对着母亲撒娇,宽她的心,清秋忽然想到当初她还羡慕过宝钗,人人都看见个温和大度有担待的宝姐姐,但是她家真实的生活绝对不会只有母女情深和哥哥疼爱妹子。薛姨妈不会对着儿子倾诉烦心事,她只能对着女儿倾诉家业凋零的束手无策对儿子不知上进的担心。宝钗的内心没准是园子里面姐妹中心事最多的。
相依为命固然有温馨,也要一起分担生活中的辛苦。冷太太对着清秋的在终身大事很为难,冷家家道中落,向上找婆家很困难,但是冷太太也不舍的把清秋嫁给贫寒之家。清秋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着实叫做娘的为难了。
清秋第二天刚上班,正想着要不要去看白绍仪,谁知白绍仪倒是先来了个电话,话筒那边传来白绍仪温和的声音:“我今天好多了,特别打电话来谢谢你的那服药。这几天我不在学校,去舅舅家养病。特别和你说一声。”
清秋听着白绍仪的话心里顿时松口气,她正想是不要拉着小孙去看看白绍仪,也省的自己一个人过去,直眉瞪眼的反而叫人误会。谁知白绍仪却搬回了金家,“也好,白先生不用谢我,也不过是个一般的方子罢了。”清秋说了些客套话就挂上电话。那边白绍仪怏怏的把把电话放回原位有些失望靠回躺椅上,在电话这边白绍仪明白的听见了清秋语气的变化。一听见不用来看望自己,她反而是轻松了,白绍仪扯过来一面镜子仔细的端详起来:“我长得很难看么?怎么就是不招她待见呢?”
“表少爷东西都收拾好了,车子来了,咱们走吧。”小莲进来,身后跟着金家的司机拿起来白绍仪的行礼往外走。
生活恢复了平静,出版社上上下下的人都不在清秋面前提起来她和白绍仪的关系,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白绍仪也不见了。除了小孙偶尔感叹一声两少个人一起吃午饭,感觉冷清不少,清秋的生活里面白绍仪几乎消失了。消失的不仅是白绍仪还有金燕西,那个忽然冒出来的金燕西又一夜之间消失了,清秋家隔壁的房子恢复了安静。那天在学校门口和金燕西把话说清楚之后,第二天金荣就带着几个下人抬着几个箱子走了,那个大院子白白的修葺一新,又被空荡荡的锁在那里。
韩妈看见了金荣搬东西,过去问几声,金荣一脸愁容的说七爷被总理给教训一顿,关在家里不准出门了,金燕西办诗社的鬼话被拆穿,金太太叫人把金燕西的东西全都拿走,不准七爷再来了。韩妈听着松口气,忍不住念一声佛,她瞟几眼宽敞的院子有些可惜的说:“你们七爷真有钱,一个好好地院子光拾掇就花了不少的钱。说扔下就扔下了?”
“那个,也不会,反正金家人多。”金荣尴尬咧咧嘴,赶紧走了。晚上清秋回来听着韩妈说起来,她心里真正的是放下快大石头,清秋忍不住合什念佛:“阿弥陀佛,总算是清净了。”冷太太和韩妈看着清秋这幅样子都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个丫头还念佛?像是你们这样的学生们不是不信鬼神么?”冷太太难得轻松和女儿开玩笑。
边上宋润卿委屈的插嘴:“还念佛呢,好好地机会都被你们这些——算了,以后可是没好烟好酒了。”
“以后秋儿出息了,还发愁没你的好烟好酒么!你可是秋儿的舅舅啊!”冷太太给弟弟个白眼,提醒宋润卿的立场要坚定。
“可是等到秋儿毕业还四年呢!”宋润卿惋惜的砸吧下嘴。不过不需要四年,两天后隔壁的房子就有新邻居来了。只不过和金燕西搬进来大张旗鼓的给邻居送礼物不一样,这位新邻居懂事的多了。
早上韩妈出去买菜,她回来跟着冷太太学舌:“我从门圈胡同过,隔壁的房子有人搬进来了,我看见几个人正往里面搬箱子呢。也不知道是金家的什么人。”冷太太诧异的说:“我在家里一点声音没听见,算了,只要安静过日子管他呢,能住进来的应该也不会是坏人。”
隔壁很安静,虽然冷家和那边只隔着一道墙,可是冷太太和韩妈只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她们站在墙根下对视一眼,暗想着和上次七爷住进来真是天差地别。记得当初金燕西搬来,可是十几个人兴师动众的饿搬了半天。这个新邻居只是几个箱子,还安静得很,冷太太对着新邻居好奇心更大了。万一金家要报复,专门叫几个坏人搬来捣乱怎么办呢?
正在冷太太担心新邻居的人品,敲门声响起来了,韩妈和冷太太交换个眼神:“太太,我还去看看,放心我男人还没出门呢。他们不敢乱来的。”冷太太无奈的叹口气:“是祸躲不过,他们也不敢太过分!”
大门打开,门口站的却是保长,保长的身后站着个文质彬彬的人。保长笑呵呵对着韩妈说:“你们太太在么?这个是新来的街坊,在大学教书的先生。”韩妈忙把保长和白绍仪请进来,冷太太过来请他们坐在藤萝架底下的藤椅上,韩妈倒上茶来。
“鄙姓白,白雄飞。就住在门圈胡同,算起来您家是隔壁。今天刚搬家,乱七八糟了,打搅了太太休息了,我初来乍到,有什么不合适还请您多包涵。”白绍仪把草帽摘下来对着冷太太鞠躬行礼。
冷太太忙着摆手谦让:“不敢,先生只和街坊们一样叫我冷家婶子吧。家里的人都出去了,只有我在家。等着我弟弟回来叫他上门拜访先生。”
保长一脸满意的说:“这位白先生真是个好人,人家多大的学问还肯把我们这样的人放在眼里。今后有什么事情白先生只管吩咐一声,街里街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帮一把有什么难的?是了,冷太太你在家,我们还要去隔壁的院子呢。”白绍仪站起来再次告辞,请冷太太留步不用送了。
韩妈看着客人走了,她关上院门对着冷太太说:“太太这个白先生就是隔壁搬来的人了。他一个人住那个大宅子,和金家是什么关系呢?我看着这位白先生倒是比金七爷老成的多了,知书识礼的。不像七爷咋咋呼呼的。”
冷太太失神的看着远处,半晌才慢吞吞的挤出来一句话:“没准他就是金家的表少爷。他好是好,只是我们家秋儿更为难了。”清秋没瞒着母亲,冷太太自然知道的白绍仪有对清秋有意的。她见着白绍仪,又想到能住到金家的宅子里面的人,肯定和金家有关。冷太太立刻猜出来这个人的身份了。她是第一次见到白绍仪。本以为白绍仪和金燕西似地一身纨绔习气,谁知一见面老太太有些吃惊,白绍仪成熟稳重,谦虚和气,一点骄纵之气全无。原先她坚决不同意清秋和金家有瓜葛的立场忽然动摇了。
清秋晚上回来,就发现家里气氛不同往常。冷太太把清秋叫到自己的房间把白天的事情说了。“你看这个事情怎么办,那个白先生是金家的表少爷是确定七八成了。我看这位白先生倒是稳重可靠,但是他和金七爷是亲戚,今后怎么相处呢?”
“牛不喝水强按头么?他们这样的人都是一丘之貉!我们过自己的日子碍着别人了?妈别说了我,我主意拿准了,不嫁人一辈子跟着妈妈过!”清秋有种被愚弄的感觉,生气拧着手指。
隔壁正在整理书架的白绍仪猛的打个喷嚏,全身无缘由的大个冷战:“是谁在偷偷地骂我?”
☆、第十九章
第二天早上,清秋坐上车子和往常一样去学校,谁知刚到了胡同口,一辆黄包车就过来了:“是冷同学,真巧竟然碰见了。想必是昨天晚上伯母已经和你说了,那个房子要修缮一下,我也不想住在舅舅家,干脆搬过来了。今天我也要学校,我们一起走吧。”白绍仪倒是一脸随意,很熟稔的和清秋打招呼。
清秋没想到白绍仪大大方方的,也就含笑点点头:“原来是白先生,昨天晚上听家母提起来,还想着别是同姓的人,只是疑惑先生放着好好地大宅子不住,怎么跑来这里蜗居呢。”说着韩九观已经拉着车子飞快的跑起来了。两辆黄包车在晨光中向着城外跑去,一路上清秋和白绍仪并没在说话,一来他们各自坐着车子,他们都不是扯着嗓子在街上闲聊的人。两个人一路无话很快的到了学校门口。
韩九观拿着毛巾擦汗:“今天还早了,姑娘赶紧进去吧。下午我还是老时间过来接姑娘回家去。”清秋点点头嘱咐了韩九观:“回去的路上小心些别跑的太快了,小心热着了。”说着她从书包面拿出来一些钱给韩九观:“这个给你拿着买点白糖和人丹什么,小心别中暑了。”韩九观有些不好意思了“太太已经加了工钱,我一天出去拉车也不能一个月挣四块钱啊,姑娘还要赏钱,我的脸没处放了。”
清秋把钱塞给了韩九观:“那是你应该得的工钱,大热天气不能和平常比。”韩九观笑眯眯的把钱收下,脸上笑的无关挤成一团:“成了,多谢姑娘的赏。我先走了。等着过几天凉快了,我拉着姑娘西山逛逛,或者去公园也好啊,北海天坛都成。”清秋看着韩九观走了,拎着包进了学校大门,没想到白绍仪不紧不慢的摇着扇子站在门里面似笑非笑的看她。
“我看你的车夫肯定不会平白空着车子回去,他随便拉上个进城的座儿也是一笔收入。你给他的小费是多此一举。”白绍仪没话找话,他早就看出来下车的时候清秋是故意和车夫说话的,就是为了不和他一起走。“你这个人,我只以为自己不懂人情世故,其实我何尝不知道韩九观不会空着车子回去。只是本来他原本是不用每天辛苦的拉车子跑这么远的。我妈妈给他加工钱,我或者贴补一些,也是体谅他辛苦的意思。韩九观是个老实人,他拿了钱,就会上心,这里离着家里怪远的,他能尽心拉车我也就知足了。”清秋看一眼白绍仪,忍不住抱怨着:“你这个人,家里也不少的下人,却是一窍不通真真是读书读傻了。”
白绍仪对着清秋的挪揄哈哈一笑也不生气,摇着扇子说:“没想到你在家务事上如此精通,我算是佩服了。你放心,我这些日子常来学校的,我们结伴而行,韩九观也不敢在路上拖沓,我的车夫有个毛病,他一个人拉车子慢吞吞,若是碰见通行的,就快多了。我也能不在路上耽误时间了,两全其美好不好?”
没等着清秋表态,迎面走来个年轻人。“冷同学,你好。我还没祝贺你考上大学呢。恭喜恭喜,还没开学,你怎么来学校了。”
白绍仪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脸上笑得和煦温暖,心里却早就把欧阳于坚给打倒在踏上一只脚了。“这位是?”白绍仪装糊涂,问清秋眼前的人是谁。
这位是我的中学老师欧阳于坚。这位是——清秋没说完,白绍很热情的伸出手去:“久仰久仰,欧阳先生可是学校里面的才子。只是你怎么没完成学业反而去做教师呢。你的成绩很不错,太可惜了。鄙人是学校新来的教师白雄飞,你以后要是想继续完成学业,我可以帮你。我也在法学院,欢迎探讨学术。”欧阳于坚脸色一僵,神色有些古怪:“白教授你好,我家里实在不能支持我的学业了,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按着自己的心愿完成学业的。”欧阳于坚勉强的和白绍仪握握手,转脸对着清秋说:“我来学校有点事情,听说你在出版社帮忙,等一会我去找你如何。”说着欧阳于坚匆匆的走了。
白绍仪望着欧阳于坚的背影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个人很骄傲。他在学校是教你们谁呢?”清秋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欧阳老师也有尖刻的一面,欧阳于坚虽然没说很出格的话,可是他的神态言语都透出来一股愤世嫉俗的感觉。“欧阳老师在学校时教语文的,他还是个很不错的老师。原来他竟然是法律系的高材生。”清秋忍不住感慨起来,若是欧阳老师能完成学业,肯定有一番大作为。
“可能他的追求不是找个好工作吧,我先走一步了。”白绍仪和清秋告别,走上另一条岔路。中午吃饭的时候,清秋从楼上下来正好看见欧阳于坚正等站在楼底下,小孙看见欧阳笑着说:“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的说话吧。”说着小孙挥挥手一蹦一跳的走远了。
欧阳于坚上前从口袋里面摸出来一个小小的盒子:“祝贺你榜上有名,一点心意请你收下。”清秋望着欧阳于坚手上的盒子,迟疑着。按理说她榜上有名应该送老师礼物,感谢教师们的培养,怎么欧阳于坚反而给她礼物呢?“先生辛苦教导我们,应该是学生感谢先生的才是。哪有先生给学生礼物的。这个我不敢收。”清秋婉拒了欧阳的礼物。
“你是不是嫌弃不好,这里面的钢笔是旧的,可是也是陪着我这些年。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鼓励你好好学习不要浪费了宝贵的时光。你不肯收是不是嫌弃它是旧的?”清秋下意识的挑下眉,她内心无力吐槽我怎么知道你送的什么,那里就嫌弃新旧了。身为学生,她怎么能要老师的东西。可是欧阳一副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的表情,清秋很怀念当初在扬州城跟着贾雨村念书的日子,贾雨村人品不怎么样,却是个有才学不多事好先生。
这个世道变了,怎么老师都变了?最后清秋只能收下欧阳于坚的好意,她捏着小盒子,感觉在捏着快烧红的热炭,飞速的把盒子放在随身的包里面。“我请你吃饭如何?”欧阳于坚见她收下了自己的礼物,脸上神色轻松,要请清秋去吃饭。
“不用,我和小孙每天都在外面的定了饭。不如我请先生吧,我现在还是个穷学生,没能力摆一场隆重的谢师宴。先生不嫌弃就和我一起去吧。”清秋想也不能白收人家东西,好馆子请不起,一顿便饭还是可以的。
等着清秋进了小饭馆,小孙坐在那里对着清秋招招手:“我还以为你去大馆子开荤去了。快点来坐下,今天有好菜吃!”
欧阳于坚很健谈,他在饭桌上说起来理想社会,什么民主平等,什么世界趋势,讲的慷慨激昂。小孙听的半明白不明白的,清秋也不插话,低着头听的很认真。“欧阳先生说的真好,可惜我大半不明白。先生这样有学问在个中学老师太屈才了。”欧阳盯着低着头的清秋说:“你觉得我还能在象牙塔里面两耳不闻窗外事读书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推翻一个旧社会,把一切不合理的制度埋葬才是我们年轻的责任。”
“先生抱负远大,我见识浅薄,眼前只想着好好地学习,这个暑假我幸而能在这里帮忙,家里也好轻松些。”清秋觉得欧阳于坚空怀着一腔理想,可是世上的事情不是有理想就能实现的。欧阳于坚大可先毕业,在社会上历练历练,总比每天空谈来的好。
“你每天被那些之乎者也洗脑了,我就说了要创建新风气就要和旧风气,旧文化彻底决裂。你以前也是个知道进步的女生,怎么埋头进故纸堆几天一身的暮气沉沉。清秋你该把眼光放的远些,要向前看!”欧阳于坚痛心疾首的望着清秋,仿佛她犯了大错了。
“可是我只是个女孩子,还是个学生呢。我是能去国会演讲呢,还是可以做厅长部长,或者封疆大吏治理一方呢。我现在很知足,先生不是也勉励我,叫我好好地学习么?”清秋知道自己眼前所处的境况,在这个时代可以自己做主,决定要过什么生活,清秋已经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