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箩纸钱烧了好些时候,石桂就这么站着,这一盆火烘得人半身都是热的,烟灰飞起来星星点点往上飘浮,没一会儿就升得远了,抬头也看不见,葡萄往后退上一步,嘴唇嚅动,说了几句话,跟着就退到石桂身边。
这会儿连蝉声都听不见了,院子里静得出奇,两个人却都不害怕,葡萄伸出手,握住石桂的手腕:“我往后就没有家了。”连个可怨恨处都没了。
石桂默不则声,等那盆里一点火星子都不见时,两个点着灯笼,收拾了东西回去,石桂把葡萄送到幽篁里,这才回鸳鸯馆去,院子里灯也黯了,也没人声了,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密密的树荫间透出几点星光,闪闪烁烁照着她回去的路。
宋敬堂留在家乡一时回不来,宋勉却得回来,他不是正经主子,人将要到桃花渡了,后宅里才透了消息。
石桂正在叶氏跟前奉茶,小丫头子掀了帘儿进来:“堂少爷到渡口了,老太太派我来知会太太一声。”
石桂手上一抖,差点儿把杯子给砸了,春燕看她一眼,石桂托了宋勉找家人的事,院里头少有知道的,这是越了规矩的事儿,宋勉到底是宋家没出五服的亲戚,算是半个少爷,托了少爷替丫头找家人,便是宋勉心里是肯的,说出来石桂也要吃瓜落。
春燕是知道些的,却装着不知道,事儿传到她的耳朵里,论理就该教训,只其情可悯,便只作不知,也不用罚她,反是繁杏赞了一声宋勉高义。
石桂捧了托盘退出去,低眉垂目迈过门坎,心口怦怦直跳,气都不均了,还轻悄悄把托盘递到石菊手里,急着去寻宋勉,话都来不及多说一句,快步到了门边,出了门坎发足便奔,一路奔到二门上。
穿廊过院的时候脚程还快,越是靠近至乐斋越是脚步放得缓,到了大门边上,一双脚好似在地上生了根,怎么也拔不出来。
这会儿天已经凉了,寒露都过了,家里早已经发了夹衣,俱是一色的青褐,腰上还扎着白腰带,石桂一只手攥着腰带的头,一只手紧紧扯着,就是不敢迈步子,若是,若是宋勉没能找着呢?
这许多天她都怀抱着希望,到这一刻反而胆怯起来,脚下迈不动,眼睛盯着至乐斋的门,喉咙口干,她眼睛盯着门出神,后头却传来宋勉的声音,他人才刚到,比石桂还晚一步,看她怔怔站着,知道她的心意:“你等了许久罢。”
石桂紧紧盯住宋勉的脸,眼睛一瞬都不瞬,只盼着能从他嘴里听见父母还在的消息,宋勉被她看不过,笑一笑:“事儿我替你办了,你父亲跑船去了,并不在家中,你母亲跟祖母带着你弟弟去了山上的庙会,我遇上了村口白大娘,说原是一道的,脚程慢些还没到,可惜人多,我又不能久留……”
石桂长长出得一口气,手紧紧揪着襟口,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屏住一口气,这才缓缓吐出来,渴盼了多少日子,愿望成了真,她口里除了念佛,竟半句旁的都说不出来。
宋勉背在手后的手一紧一松,他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一套说辞来,不让她当家人还活着,她爹也不定还回来找她,慢慢淡了总比知道天人永隔,心里要好受得多。
“你给人银子,我全交给白大娘,因着她说……”说到这句竟接不上口,觉得窥探了石桂的隐秘,非君子所为,嘴巴张着,石桂就先笑起来:“白大娘捡的我,我娘再把我讨回去的。”
白大娘一家也无事,那便是活人一命,自有天佑了,石桂心里猜着宋勉要说什么:“白大娘于我有大恩德,便是全给了她也是应当。”
她知道宋勉要说那五两银子的事儿,宋勉冲她点点头,心里松一口气,石桂既知秋娘无碍,跟着又问起房子来,这倒是宋勉知道的,告诉她流民收编,十户为一甲,自有官府收发发田地,再免去三年赋税,又有粮食周济,只要活着,总能活下来。
至乐斋里出出进进许多人,石桂听见好消息人已经乐陶陶的,嘴巴翘起眉眼弯弯,不住给宋勉道谢,宋勉越是听她说谢,就越是心虚,石桂退后几步,差点儿撞在栏杆上,却还止不住笑意:“堂少爷忙罢,我回去了。”
一路走还一路在笑,宋勉却没转身进屋,两只手攥紧了,目送石桂转上回廊,她还轻轻蹦跳了一下,欢喜的像只鸟儿。
宋勉这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来,他虽没见人,也没见尸,那一番话也不全是假的,给她留个念想,总好过半点指望都无。
心里知道石桂的愿望是回家去,她父母都不知身在何处,要怎么赎她回家,心里想一回,抬眉看她裙角儿都要飞起来的模样,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若是她爹不来,那就他来替她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