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木然地听着凌大夫说话,心里没有一点想法,听到凌大夫说“死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仿佛颤了一颤。
凌大夫又上前了一步,提高声音说:“侄少爷没有死,如果死了,体内的血液是凝固的,不会流出来。将军,侄少爷没有死!”
他猛地清醒过来,回身仔细审视家宝的小脸,片刻后一把抱住将脸埋在家宝小小的肩窝里,堵住他几乎要奔涌而出的泪。
身后,凌大夫的声音因兴奋而颤抖:“能令患者的生命迹象减弱到几乎不能察觉的程度,这世上只有一种药有此效果。此药名叫‘禁魂丹’,取义‘禁锢魂魄,不令其醒来’。此药妙就妙在,服药三日后才能见效,不多不少,刚刚三日!
“据微臣所知,此药乃常齐公主所创,但常齐公主离世时,此药尚未完成,除非……除非她尚在人间,将此药喂与侄少爷服食!”
常齐?他睁开熬得通红的眼,除了他,只有平阳知道常齐的下落。常齐从未见过家宝,不可能让家宝试药,除非平阳向她索要,再喂与家宝服食。三日……从平阳送家宝去归来坡,到家宝出事,岂不是正好三日?而平阳不也跟他说过,家宝服了药、没有死么。
他真是愚蠢,为什么会不信她,为什么不让她把话说完!
“将军!”凌大夫忽地朝他跪下,“请问将军,常齐公主现在何处,微臣有太多问题苦思不得其解,唯有请教常齐公主。微臣可以对天立誓,绝不将常齐公主的下落泄漏给他人!”
他并未立即回答凌大夫的请求,脑子里想的是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本就是极聪慧之人,几个呼吸间便整理出一个大概。
如此看来,皇家定是想将家宝作为人质挟制于他,并且已有把握迫使平阳交出家宝。出于某种原因,平阳认为太皇太后处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因而将家宝紧急送往归来坡,并在离开归来坡前,趁人不备喂家宝服食了禁魂丹。
三日后,药效发作,即便归来坡不将家宝送回,平阳也定会以探望之名亲赴归来坡,设法将家宝的“尸身”带回。而那时朝野皆知家宝已死,况且有归来坡的人亲眼见证,不会有人怀疑,家宝从此便不会再有被控制的危险。
他无声地笑,一遍遍在心里唤着平阳的名字,心里那股暖意满得快要溢出来。她真是傻,自小便是这样,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为什么要这般独自承受,为何不对他直说……
笑了一阵,渐渐地心里又酸涩起来。叫她如何说呢,她和他之间隔了太多东西。就算那时她说了,他便会信么?正如她所言,他其实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她,他的那点所谓的信任在仇恨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又或许他会决定提前兵变,而那时轩辕望舒尚未死,他的兵变尚未完全准备停当,匆忙之间能否活着离开大周,真的不好说。
兵变!想到这件事他的心猛地一沉。会不会平阳早已经看出他兵变在即?一定是这样,否则她为何不让家宝入宫,又急于安排家宝逃出太皇太后的控制。难道她其实一直在维护骆家?那么婚后近两个月来,她是如何度过的,是否时时刻刻都在受着煎熬……
他心里一阵烧灼一阵冰凉,不敢再往深处想。
“将军!”
凌大夫灼热期待的目光还在,他回过神来,道:“这件事需问过长公主。”
凌大夫面露喜色,忙道:“若这药是出自长公主处,那么将军应该速速带侄少爷去见长公主。此药另有一味姐妹药,名叫‘还魂丹’,顾名思义,能让患者恢复正常的心率和呼吸。但还魂丹必须在患者失去知觉后三日内服用,否则便回天无力了。”
他闻言一惊,略点了点头便抱起家宝一路奔向那间熟悉的卧房。
夜风正凉,将他的心吹得通透。怪不得平阳一回来便坚持要看家宝的“尸身”,原来是急着给家宝服食解药。他真是该死,竟然想用腰间那把斩杀敌将的剑刺穿她的咽喉。
好险!他吸了一口冷气,心里拨凉拨凉。如果不是双手抱着家宝,他真想狠狠拍一下自己的脑袋,这个东西,那时候一定是入魔了吧。
卧房房门紧闭,门是从外面栓上的,那说明里面没有人。他最心腹的暗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向他汇报她的去向。
原来林若悄悄来过。然后她又去了皇宫?这个女人,是想反击了么。她果然已经洞悉兵变计划,想一箭双雕,抢走家宝的同时将他和一班参与兵变的将领囚禁,阻止兵变。
时间不多,他必须速做决定。平阳为了顺利控制住将军府,定会尽早想办法把他支开。而在这个点上,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召他去早朝。
遇到需要决断的时刻,他从不犹豫,甚至不参杂个人感情。因而他只略想了想便做了决定,让那名暗卫叫来了二丫。
他将家宝递到二丫手里,道:“长公主派人来查封将军府时,不要抵抗,你亲手把家宝送到负责查封的将领手里,唔,我料那将领多半会是李超,你嘱咐他将家宝尽快交给长公主。”
他又招来所有的心腹暗卫交代了一些事情。做完这些后,他转身凝视卧房大门,这扇自新婚夜后就几乎没有再进去过的门,只一脚,就踹断了碗口粗的门闩和铜锁,就象踹开一直以来锁住他的心门。
屋内漆黑一片,他摸黑走到床边,靠着床沿坐下。这是他们的喜床,留有她身上的余香。曾经,远远闻到这阵香味时他便会想要避开,但此刻,他只想多留一刻,再多留一刻……
他没想到自己会睡着,而前世的记忆就在这场短暂、不安的睡眠中苏醒。
醒来时衣襟湿透,胸口似乎还插着慕容安歌的箭,一阵阵剜着他的心。记忆中,她倒下时化作细沙自指尖流逝的感觉那样清晰,那时他自己的血液也如同随这细沙流逝一般,将身体抽空成一具躯壳。
这时,家丁领来了宫里的小太监。长公主手谕,今日早朝,命他即刻入宫朝会。
这么快就来了。他苦笑,按了按似乎仍在疼痛的胸口。果真进步了啊平阳,若不是凌大夫看出家宝未死,让他想通了许多事情,她这速战速决的一招还真有些让他措手不及。
出门时他转头望向将军府那块金字大匾,他一定会被关押,接下来的计划若不能成功,他或许会死在狱中,即便不死也定然不能活着回到这里来;若能成功,他终将为大周一战,那将会是他生平最艰险的征战,那一战后他也未必能活着回到这里来。
但他的平阳可以好好活下去,带着家宝好好活下去,这就足够。
他最后望了一眼骆家大门,毅然回身,大步迈入凌晨时分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终结篇-只影向谁去(一)
我孤坐在公主府书房的梨花木书桌后,桌上尽是从宫里搬来的奏折,堆得象一座小山。
自早朝恢复到现在已有三日,每每退朝后,我都会觉得心力憔悴,情愿蜗缩在小小的公主府里,不愿见任何人。
皇兄驾崩时什么都没为我留下,我面对的只是一个处处营党结私、各种关系盘根错杂的烂摊子。
没日没夜地看了几日的奏折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并不黑白分明,忠臣并不是从头到脚都是忠的,奸臣也未必一无是处。能够在朝堂上生存下来的臣子,大多身处灰色地带。
许多陈年旧弊明知危害甚深,却不能有所动作,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随便一桩因私舞弊的案子就能扯出几乎半个朝廷的官员来。在朝廷急需用人之际,苛政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有些人更是动不得,比如宁国舅,许多证据都指正他在背后暗示宁氏家族的人买通别国官员,以备大周战败后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连大周最高层的官员都已做好跑路的准备,大周如何不亡?但此时此刻我却不能动他,因为军需的问题。
国库早已空虚,连军饷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更不要说军需物资。这笔巨额亏空需要一点一点从富绅、贵族、官员的口袋里抠出来,而越富有的人越抠门,稍有不慎,不但银子拿不到,有可能大周在被东阾攻破城门之前就已经因内乱而崩裂。
户部没有办法拿出这一笔款子来,许相不能,满朝文武都不能,偏偏宁国舅就有这个本事筹出军饷和物资。我翻看先前军饷、物资的调度记录,每每战事紧急被逼得不行的时候,宁国舅往往就有奇招,虽然不能足数,但总能将燃眉之急应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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