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晚凉意渐起。
宗洛加了一件外衫,拉开了门:“天色不早了,我们快去吧。”
平日里他和顾子元也算有些交情,自然承了这份心意。
于是两人并肩同行,从驻地中走出。
门口不知何时盘了只呼呼大睡的狸花猫,宗洛顿了一下,轻轻抬脚从旁边跨过。
一旁的顾子元在心里感慨。
洛兄武艺高强,听声辩位竟也登峰造极,若不是眼缚白绫,实在看不出是一位盲者。
他还记得宗洛被首领带回儒家寒庐的时候,据说是身受重伤,需要静养,谁也不能进休养的院子半步,养了许久才被允许出门活动。
翩翩君子自然更容易博得他人好感,更何况宗洛的人品实在没有可以指摘之处,儒家上下都对他礼遇有加。
和宗洛相处的时候,顾子元很容易感受到对方身上与生俱来的端庄老成,明明看起来年龄也不算大,却总给人一种近似于师长般的稳重感觉。
顾子元原本还以为宗洛会留在寒庐,没想到他竟然同首领请辞,跟着他一起来了大渊。
这年头不愿偏安一隅的,皆是胸有抱负之人。
洛兄果然心怀天下,身残志坚!
这更加让顾子元打心底里敬佩。
“说起来......来到大渊后,洛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宗洛将问题抛了回去:“子元如此问我,可是想好了去处?”
“这倒没有。”
顾子元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只希望百家宴时能好好发挥,若是能谋得贵人赏识,顺利成为门客,将我儒学发扬光大,自然极好;若不行,那只怪我才疏学浅,等回庐重修,三年后再来也不迟。”
顾子元真情实感地关心宗洛。
他自己就是孤儿,也是儿时被首领捡回寒庐,从小在儒家寒庐长大。既然顾洛在失忆后冠了儒家的“顾”字,自然而然算是一家人。
他觉得宗洛虽然身体有疾,但剑术却很厉害。原先顾子元还不知道这个厉害的程度,看到对方和北宁王都能打成平手后,这才有了些实感。
“说起来,洛兄同那位渊朝三皇子也实在颇有缘分。我竟没注意到,你们连单字都相同,又是一年前重伤......若不是洛兄失忆了,指不定会有什么渊源。”
顾子元这么说着,甚至还有心情打趣,丝毫没有半分生疑:“对了,洛兄既然得了北宁王的青眼,不如哪日挑个时间去王府拜访?”
别的不说,以北宁王在大渊的地位,若是真能接受他的招揽,往后顾洛就是扶摇直上,步平青云。只要能谋到一官半职,这样顾子元也算放心。
宗洛唇角的微笑有些僵硬:“还是不了。”
为了佐证,他又补上一句:“另眼相看不假,但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北宁王性格暴戾恣睢,实在不是好相与之人。”
“说的也是。”想起北宁王在城门口那纵情肆意的模样,顾子元心有余悸:“原先还以为传言有假,如今看来,那些凶名在外的传闻......应当不虚。”
宗洛稍微有些意外。
他还以为只要见过虞北洲本人的人都会被他的万人迷光环影响,没想到顾子元竟然还能保持理智。
就在宗洛沉默的时候,顾子元又补上一句:“虽说如此,北宁王礼贤下士也是真的,不然也不会给洛兄玉佩了。”
宗洛:“......”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他师叔要让顾子元带领学子来大渊了。
虽说顾子元才思敏捷,文采斐然,儒法高深,堪称一代大儒。但到底还是资历尚浅,闭门造车,缺乏处世经验。
虞北洲用几本闻子的典籍就能把他收买,这也太好骗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结伴行至街角的书肆。
这两天在这里排队买名笺和纸笔的书生不少,如今傍晚快要收摊,还陆陆续续有马车驶来。
“啊,人可真多!”
顾子元一看到摆在那里的名笺,眼睛都亮了:“这带梅花纹的名帖可真好看,买些回去还能熏香,再夹些干花,当真雅致至极。”
“既然人多,那我便不上前了,还得劳烦子元为我选上几样。”
“那是自然,这种小事,洛兄就放心交予我吧!”
顾子元自然不会推脱,把宗洛带到店门旁僻静处,两人约定好大致时间,他回头便迫不及待地进了店里。
宗洛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倒也不觉得无聊,反倒开始听起周围声音来。
他根本就没瞎,把布条扯下来就能看到完好无损的眼睛,但偶尔封闭自己五感,倒也别有一番趣味,甚至因此敏锐不少。
如今站在这里,仔细凝神,就能听到不远处书肆里书生低声交谈,马车轴转,家奴挥鞭,远处秋蝉阵阵,天边闷雷滚滚。
“要下雨了......”宗洛叹了口气,稍稍往后退了两步,将自己的身子完全缩到屋檐的掩盖下。
阔别大渊一年多,总觉得站在皇城里,都像上辈子的事了。
事实上,这都算是他的第三辈子了,哪有人能活这么长。仅仅只是听着皇城下的雨,也觉得如同黄粱一梦,恍若隔世。
果不其然,很快,滴滴点点的雨就坠了下来,像是有人从天际往下倒了水,转瞬就落成了倾盆大雨。
又约莫过了小半柱香时间,远远地听到雨中传来嘈杂的声音。
“是玄骑兵!”“玄骑兵回城了!”
如同呼应般,一队整齐肃穆的黑色骑兵幽灵般掠过,在皇城道路上疾驰,所到之处飞珠溅玉。
骑兵们身披玄甲,头戴甲胄,脚裹长靴,挺直脊背端坐于黑马之上。侧耳细听,竟是连马蹄声都恰好连成一串,丝毫不见杂声,训练有素到令人咋舌。
宗洛猛然抬起头,遥遥朝着路口望去。
即使他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也能想象得到百姓口中“玄骑兵”的英姿。
......这是他花了数年时间,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亲兵。
陪着他一起出生入死,征战四野,看过楼台日落,也观过沙海月圆,更趟过血海刀山。甚至乎上辈子他于城门前自裁,玄骑也无一位独活。
这辈子在寒庐时,虽说表面上是死遁了,但首领师叔也拜托了墨家定时给他带来大渊的情报消息。
所以宗洛知道。
在他身死函谷关后,接任玄骑大将军的,正是他曾经的副将穆元龙。
如今听这串落到雨中,节奏几乎都一样的马蹄声,宗洛内心多了些欣慰。
至少这一年多来,虽然主将有变,也未能好好出征打上一仗,至少玄骑的训练没有落下。
同一时间里,玄骑打首的将领遥遥回望一眼,忽然勒住马缰,直直在雨里停了下来。
“穆将,怎么了?”
第二排的队长见他停下,颇有些惊讶。
他们身上都穿着黑色的寒甲,豆大雨水砸在盔甲上,宛如烛红垂泪。
穆元龙定定地看向方才惊鸿一瞥的位置。
隔着厚厚的雨帘,那里只浮着一抹缥缈澄澈的白。
“我刚才......”
他喃喃自语:“好像看见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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