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译把话如实传达给“逃奴”。
正如桓歆的猜测,何中瑞本是湘西苗疆何氏的嫡传长子,何家寨被其世仇周家寨的人联合周围另一寨落用计攻破,何家寨族人遭到大肆屠杀,何中瑞临危受命,带着家族秘传经典“蛊书”逃出何家寨,一路被周家寨的人追杀,历尽艰辛糊里糊涂来到汉人的地界,身无分文,人生地不熟又不通言语,一年多时间流亡数千里,虽然有蛊毒傍身不至于饿死,但也沦落成了前日桓歆所见的那副狼狈模样。
“你是汉人的大官?”何中瑞满脸质疑。眼前的少年比他还年轻,真的能靠得住?
桓歆虽听不懂他的话,但也看懂了对方的神情,这样的神情他以往已经看过太多,对此也并不生气,平静坦然地道:“我如今还算不得大官,但在江州地界,足可保你无忧。”
通译传达了桓歆的话,桓歆的椽吏张源素来是个机灵人,立刻走上前去帮腔,向何中瑞解释了桓歆在江州城的地位,以及他曾经的一些丰功伟绩。不过,桓歆的年纪毕竟在那里,若非亲眼见证,一般人都是无法相信的。何中瑞虽然不通太多汉人的事情,也还是对此持怀疑态度,只当他们是故意吹嘘骗他。
最终,桓歆道:“伐蜀灭成汉的征西大将军桓温便是家父。”
这一句话,倒是立刻让何中瑞另眼相看,心悦诚服地拜入桓歆麾下。桓温伐蜀,就算是在巴蜀附近的边蛮之地,名声也是十分响亮的。作为何氏的嫡传长子,本就是家寨继承人,自然也对桓温有所耳闻。
若说早些年,让桓歆凭借桓温的名声行事,他必是不屑的。不过,近两年岁数渐长,倒是逐渐勘破这些虚名了。有势可借,本身就是一种先天优势。若是因为在意人言,便非得要从已有的台阶上跳下来,再大费周章地从底层往上爬,就太愚守教条了。他究竟是只能依仗父辈余荫的无能之徒还是有真才实干的明主,总会有事实来证明给追随者们看,日子长了,他们心中自然会有定论。
“你可能助我复仇?”何中瑞问道。他虽然以前因为志趣方面的原因一直无心继承家业,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家寨没有感情。那些曾经朝夕与共的亲族们全部惨死在周家寨的屠刀之下,他如何能不恨。
“若你拿得出对等的筹码,我自然不介意出手相助。”桓歆沉思片刻后郑重应道,然后,又出言警告:“但眼下,你得向我证明,我对你的庇佑是值得的。”
何家寨之前在xx苗疆,本就是蛊术最精良的家寨,在整个文山地区都是处于核心地位的。何中瑞作为家寨继承人,虽然只得二十多岁,制蛊技术经验上还比不得老手,但从小耳濡目染的东西却不是一般苗人可比的。他以前虽然一直无心继承家业,但耐不住有天分,即使一直不太努力,一手蛊术也是十分出色的。
看了桓姚的情况,他一口便断定是绞心杀,甚至说,能暂时压制蛊毒使其不再发作。只是,解蛊还需要从长计议。毕竟,绞心杀在苗疆蛊毒中本身就是解法甚为棘手的一种,从蛊毒出世至今,解法依然在摸索中。
桓姚知晓这消息之后,也大为振奋。虽然有荀詹留下的话作盼头,但毕竟要等的时间还太长,随着毒素扩散范围越来越大,痛苦也与日俱增,之前的止痛药到后来根本不再起作用,但又不能再加重分量,于是每日都是咬牙忍着剧痛数着日子过活。如今知晓有人能压制蛊毒,早日免除她的病痛,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可临到事头,何中瑞却发现,这蛊毒与他往常所见,竟然是有异变的。这毒素,似乎被一些不知名的滋养之物催生过,比平常蛊毒活性更强,在心脉处扎了根,从而能源源不断地供援身体其他部位被压制毒素出现的空缺。
滋养之物,桓歆悔不当初。只怪他当初太不谨慎,明明有那么多不确定,他还如此轻率地用在了桓姚身上。如今却是深害了她。
看到惯常毒素发作被折磨到痛得缩成一团的桓姚,桓歆几乎要捏碎了拳头。他有多心痛,就有多自责。只恨无法以身替之。
如今,已经是第五十多日了,只有二十多天的期限。他就像在与时间赛跑一样,催促着何中瑞没日没夜地研究着这毒素的压制方法。有过那样一次经历,他再也不敢轻易让桓姚尝试,便直接秘密拉了狱中死囚来试验,这时候,违反律令算什么,巡察使又算什么。
时间缓慢地进展到第七十日。毒素在桓姚身体里已经扩散到头部。她原以为以前的胸口剧痛已经够折磨人了,却全然不及头部的十分之一。毒素一发作,她的头便疼得像要炸开似的,像有无数虫子在脑袋里头不停地啃噬钻动,让她几乎忍不住直接把头往床柱上磕。
桓歆上前死死抱住她,“七妹,你疼就抓我咬我,不要伤到自己。想想荀先生说的,七十八日之后,他就来救你了。还有八天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荀先生……八天……我等……我会忍住……”听到桓歆的话,桓姚的理智稍微回笼了。
但到第七十七日时,已经不单是疼痛了。仿佛有一个无尽的黑洞在渐渐吞噬着她的意识,她本能地在向那黑暗靠近,不断下沉,不断被湮没,所有的疼痛和折磨,都变得越来越远,好宁静,从毒发以来,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更近一些,更近一些……什么都不用想,便可以彻底解脱了。
指尖突然传来尖锐的疼痛,唤醒了桓姚的理智。
不,不能。
上一世,心脏病手术之后,她便是这样逃离痛苦,渐渐沉入那无尽的黑暗,最终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那不是宁静祥和,是死亡!
以死亡为代价的解脱她不要!
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死亡的可怕。这世上的一切她都再也无法感知,任何人任何事,他们的一切也都不再与她有关系。死了就消失了,时间久了,就会渐渐变得像从来不存在一般。
上一世死了来到这里,她完全不知道是怎样发生的,也不知道中间过了多长时间,但显然这只是概率极小的偶然。都说生命是只有一次的,她赌不起。
她要活着,上一世她那么年轻就死了,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没做,这一次,她要长长久久地活着,再痛苦都要活下去。
她努力从那黑暗中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忍受着深入脑髓的剧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受到光明近在眼前,她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入目的便是双目泛红的桓歆克制不住喜色的脸。
紧接着,李氏冲上来,紧紧抱住她,喜极而泣,“七娘子,我的阿姚,你终于醒了!你的蛊毒被何先生压制住了,以后都没事了!以后都没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果然,好像还是个存不住稿的t-t每天现码的话,时间还是在下午六点到九点之间。菇凉们懒得等的话可以直接第二天来看,到时候肯定是能看到前一天的新章的。
嗯,这是算补的上周星期天的份儿。
第46章玩弄
桓姚这一次,昏迷了一天一夜。
荀詹所说的七十八日之期,不是没有道理的。在第七十八日,她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幸好桓歆并未放弃,命令宋五拿银针刺她食指,用锐痛唤回了她的意识。而第七十八日晚上,终于试验出变异版绞心杀压制方法的何中瑞也及时赶来,这才在最危难的时刻救下了桓姚。
知道桓姚昏过去以后,桓歆便第一时间抛下了所有的事务,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床边。发现她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他只觉得心中阵阵发痛,几乎要窒息。这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变得如此重要。
在他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如此重视过一个人。从第一次遇见她开始,便总是不自觉地关注着她,她的一举一动,一喜一怒,他都会不由自主放在心上。点点滴滴日日不断,把他心上的某种东西,从一粒种,灌溉成了一棵树苗,深深扎根,茁壮成长。这样的感觉很异样,他却并不厌恶。
有了这棵树,他才知晓,以前的心田是如此荒芜。也许拔起来时会痛,但只要看到它便觉得满目生机,让人有种前所未有的蓬勃向上的动力,心中充盈满满。失而复得之时,从未如此庆幸。连以往盲目而狂热地追求着的东西,都仿佛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他要站在这世间权势的最高峰。因为他的阿姚,应该享用世上最好的一切。
桓姚身上的毒素,已经完全被压制下来。虽然以后离不得汤药,却至少五年间不会再发作了。有了这么长时间,说不定何中瑞都可以钻研出绞心杀的解法了。更何况,荀詹说过,只要她熬过七十八日,便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要知道,这七十八日之间,一直都是他的这句话在支撑着她的信念。因此,从第七十九日早晨,她便开始期盼荀詹的再次到来。一直等到下午哺时前后,他才姗姗来迟。
因为桓歆的重视,这一次,长史府大门从大清早开始便大敞着,也一直有下仆在门外恭候荀詹。因此,荀詹一到长史府门口,便被下仆毕恭毕敬地请了进去。
桓歆亲自将他领进了桓姚的寝室之中。
荀詹一走进室内,便见床上十分虚弱的桓姚,眼中迸发出期许的亮光,“荀先生,您果然如约而至。”
见她如此殷切,他想,他临时做出的这个决定,应当是没有错的。
这次他之所以会下山,替母返恩其实不过是顺便的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修炼中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瓶颈期。
瀛山荀氏源自黄帝,一直是一脉单传,本身人口甚为凋零,从前几代开始在俗世中收选门徒,到如今这山门才繁盛起来。
荀氏每代只得一子,但此子必有慧根。每一个荀氏人,都是从一知事便开始修炼的。荀詹也不例外。但他的母亲在孕育他时因疗伤食用了一支上古传下来的灵草,导致他从在母体之时便能自主修炼,出生时,也是全然保留着先天元气的。因此,他算是荀氏数千年来天分最高之人。
修炼对他而言,就如同本能一样容易。五十岁的年纪,他便修炼到了炼神期巅峰,享寿八百年。但往后的十几年,无论怎么修炼,都丝毫没有进境了。他为此稍微有些困扰,但也仅仅是困扰而已。直到那时候,他的父亲在长辈的提醒之下,才意识到自己对他教导方式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