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是又被前尘往事勾起了不快的记忆。
薛恕抿起唇,目光避开他的视线落在水面上。他的手浸在水中,因为殷承玉靠得太近,那水草般摇曳的长发也跟了过来,若有似无地拂过他掌心。薛恕下意识蜷起了手指,将几缕黑发拢在掌心里。
“那时身上都是旧伤疤,只是不想惊了殿下。也……不愿叫殿下看到臣的残缺。”
两人本就是云泥之别,纵然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却也不愿让他窥见更多的不堪。
这是除了没有恢复记忆的那段时日外,他第一次如此坦诚。
殷承玉神色一顿,指尖抚过他肩上的旧伤疤,这是去岁在天津卫迎击海寇时所留,虽早已痊愈,却还是留下了伤疤。
“伤从何来?”
“刚入宫时不懂规矩,受罚时留下。”薛恕不愿细说,只轻描淡写略过。
实则上一世,他背上尽是密密麻麻的鞭伤,新伤旧伤一层叠着一层,偶尔他自己对着铜镜都觉得难看厌恶,自然也不愿意叫殷承玉瞧见。
他已是如此不堪,便再受不了从他眼中窥见半点厌恶。
满背的鞭痕,都是他势弱时烙下的耻辱印记。
那时他使了银子偷偷去皇陵看殷承玉,却发现他放在心上的冷月跌入泥潭,受人践踏。他决心要助他,于是回宫之后,几经思量,便设法从直殿监调去了西厂。
初时他不过是直殿监的洒扫太监,因不肯逢迎讨巧,并不受重用。便是使了银子,好差事和好地方也轮不到他,所以他剑走偏锋去了西厂。
只因为西厂有个掌刑千户覃良,从前是东厂的贴刑官。因为年岁大了经不起东厂的争斗风浪,才调到西厂做了个掌刑千户荣养。
覃良与当时的东厂督主高远还有些交情,虽只在西厂挂着个名头,却连西厂督主也要对他礼遇有加。
他设法入了西厂,又认了覃良做干爹,意在借着覃良的势入东厂。
但覃良此人从前是掌管诏狱的贴刑官,性子极为扭曲,还有个不为人知嗜好——酷爱鞭笞人。受刑人不许动也不许呼痛,若是再赶上他有不顺时,还会往伤口上浇盐水,只能生生受着。
包括他在内,覃良前后收了十来个义子,但活下来的只有四五个。前头那些人,据说都是被他用鞭子活生生抽死了。
而他擅忍,从来不会喊痛,甚至在受了鞭笞之后还能起身去办差。大约是命比旁人要硬一些,所以他不仅没死,反而逐渐成了覃良活下来的那些义子里,最受重用的一个。
后头他借着覃良的势,虽没入东厂,却得了伴驾的机会,在丹犀冬狩上救驾得了隆丰帝信任,逐渐掌了权。
之后又接连办了几件漂亮差事,暗中挑拨隆丰帝与东厂的关系,最终将西厂收入囊中,有了与东厂争权的本钱。
而覃良此人,最后被他亲手剥皮剔骨,用鞭子抽成了一滩烂肉,喂了乱葬岗的野狗。
倒是这一世他恢复记忆之后,再没了那满腹戾气,只寻了个由头,悄无声息地将覃良处置了。
殷承玉知晓他没说实话。
偌大宫中,藏污纳垢。没有权势的小太监们命如草芥,就是哪天悄无声息地没了都不奇怪。
他没出声,眼中却有心疼。温热的掌心覆上薛恕的侧脸,殷承玉贴过去,温情地予他亲吻。
唇舌相缠气息交融时,殷承玉睁开眼,凝着他的眼瞳,断断续续地问:“一个人在深宫孤立无援时,你可曾后悔过?”
后悔净身入了宫,后悔受的那些苦。
“不曾。”薛恕咬了下他的舌尖,额头与他相抵,交换的气息滚烫:“殿下值得。”
玄奘西天取经尚需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他妄图摘九天月,自然也要经受得考验。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曾有片刻后悔。
殷承玉窥见他眼底的坚定。
藏于深处的情愫在这坚定无悔的目光里逐渐发酵沸腾,殷承玉微微仰起的颈上染了一层漂亮的绯色,胸膛剧烈起伏,身体越发贴紧他,哑声道:“来么?”
薛恕喉头微紧,微微弓着脊背,错开脸下颌抵在他肩上,嘶哑的嗓音已低成了气声:“臣想试试殿下保下来的东西。”
殷承玉眼睫一颤,沉默数息,才回:“孤疲了,你得伺候好些。”
…
池水荡开层层涟漪,水花扑得满地都是。
木托盘不知何时被挪到了岸上,没有池水温着,大半个时辰过去,茶水和饭菜都已尽数凉了,小巧的茶盏东倒西歪滚在托盘当中。
身体浸在温暖的池水里,殷承玉怏怏打了个哈欠,抬脚踹了薛恕一下,扑起阵阵水花:“孤饿了。”
“厨房里还备了肉粥。”薛恕迈步踏出池水,赤足踩过冰凉地面,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印。
殷承玉眯眸瞧着他擦干身体换上了宽大的袍子。
将自己拾掇齐整之后,薛恕方才俯身将殷承玉自水中抱了起来,用一块宽大厚实的布巾将人裹住。
外头到底比不上温泉池水暖和,薛恕快手快脚地伺候他绞干了头发又换了干净衣袍,便用暖和的斗篷将人整个包裹住,低声询问道:“臣抱殿下回去?不会叫人瞧见。”
殷承玉疲乏得厉害,正懒洋洋不想动弹,闻言略迟疑后点了点头。
薛恕便出去召了人提前清路,之后才将人打横抱在怀里,往临时收拾出来的寝室走去。
应红雪清点完了俘虏人数,命人将这些俘虏按个审问令其交代了所做恶事之后,将之统计成册,便来找殷承玉询问该如何安置这些俘虏。只是去书房却扑了空,她想着殷承玉许是休息了,便想着先将册子送过来,等殷承玉休息好后再看。
路上正碰上府城来人,亦是要寻殷承玉禀事。几人便一道同行,往殷承玉临时休息的寝屋寻去。
应红雪眼尖,刚走到院门口,隔着老远就瞧见另一头似是薛恕抱着什么人走过来。
她心念急转间明白过来,也顾不上寻人了,立即拉着府城的官员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