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乱之中,有个蒙古少年默默地从人群中走出来,默默地捡起了地上那把刀,又默默地走出人群。
“般迪!”胤祐在人群中大喊一声,“是你救了我!”
对方转过身来,朝他露出个憨厚的笑容,摆了摆手,仿佛刚才的事情不值一提。
小家伙正要朝着他的朋友跑过去,忽然就被人从身后懒腰抱起,一个冷冷的声音响在耳边:“你还没闹够是不是?”
“……”
刚才被人用刀架着脖子小家伙都没有怕,此时却忽然静了声。
他的后背抵着阿玛宽阔的胸膛,感受到龙袍之下绷紧的肌肉和剧烈的心跳。
小家伙想到一个成语,他刚学不久,叫心有余悸,大概就是他阿玛现在的真实写照。
胤祐扭着屁股转过身来,双手环过阿玛的脖子,乖乖地伏在他的肩头,小声说道:“阿玛~~”
他话音未落,冷不防一巴掌落在屁股上,打得有点狠,小家伙眼睛里立刻就弥漫上晶莹的泪珠:“疼~”
老父亲恶狠狠地凶道:“你还知道疼,哪儿疼?”
胤祐抬起后摸了摸自己右侧的脖子,摸了一手血,抽泣了两声,答道:“脖子疼。”
“……”
皇贵妃一直走在康熙身旁,他想抱抱儿子,确认他还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老父亲也是一阵后怕,抱着儿子就不肯松手。
康熙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皇贵妃,将母子俩平安送入营帐。还破例让德克新和隆科多进入营帐内贴身护卫,外面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和官兵守着。
安顿好母子,康熙便沉着脸去处理那名刺客的事情。
皇贵妃仔细查看儿子脖子上的伤口,不算深,只是破皮而已。但老母亲还是担心得不得了,拿清水擦了又擦,又给他上了点药,天气太热,就没有给他包扎。
处理好伤口,皇贵妃看着儿子。胤祐以为自己又要挨揍,抬起头来可怜巴巴的望着额娘,正要撒娇,却被一把抱进怀里:“宝宝,对不起,是额娘没有照顾好你。”
胤祐抬起头来,看到额娘脸上全是泪水,小家伙一下子就慌了。小手捧着她的脸,笨拙的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可怎么擦也擦不净。
小家伙也急得大哭起来:“你别哭了,别哭了。我也很害怕,我也想哭,但是我不想让你担心。我怕他杀了我,我就再也见不到额娘了。”
他哭起来没完没了的,特别放肆,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得营帐里里外外都能听到。反倒是皇贵妃不好意思再哭了,还要倒过来哄他。
旁边德克新和隆科多两兄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劝道:“姐姐,既然七阿哥平安无事,您就别难过了。”
皇贵妃一边安抚怀里的儿子,一边叹了口气:“确实是我大意了,以为他长大了,身边又有那么多人看着。”
说到这里,自责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她低下头,亲了亲儿子的脑袋。
第二日,康熙将端敏公主和额驸,以及科尔沁部的人召来御前,当着众人的面赐给般迪好些东西,还承诺过两年就让他与大公主完婚,俨然已经将他当做额驸看待。
恭亲王看着这个女婿,去年看着还不是很满意,今年一看,又壮实又勇猛,还很有胆识,越看越觉得不错。
从女儿被抱进宫那日开始,他就知道躲不过远嫁蒙古的命运。
既然如此,能嫁一个皇上赏识的额驸,那自然是最好的。
康熙让科尔沁部的人退下的时候,胤祐也追了出去。
他一动,半个屋子的人都跟着动,不但皇贵妃寸步不离的跟着,旁边侍卫太监一大堆人围着,就怕这位小祖宗\&039;\&039;\&039;\&039;再出点什么事。
胤祐站在般迪跟前,笑道:“你现在除了是我朋友,未来姐夫之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额娘说应该好好感谢你才是。”
般迪听到“未来姐夫”四个字脸就不受控制的红了起来,低下头笑得像个大姑娘一样娇羞:“不不,不用,皇上已经赐了许多东西。”
胤祐拉着他不让他走:“那是我阿玛赏赐给你的,现在是我要感谢你。”
他想了想,实在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够作为谢礼赠予人家。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身上随便一枚玉佩,一颗珠子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宝贝。
但是在小孩子眼里这些东西不能吃也不能玩,挂在身上还累赘,一文不值,怎么可以拿来送给朋友?
他转身问皇贵妃:“我还有玩具吗?”
皇贵妃摇头:“你的玩具都放在了行宫。”
般迪蹲下来,拉着胤祐的手:“如果七阿哥一定要赐我些什么……”
“送!”胤祐忍不住强调,“是送给你。”
“对我来说,你送给我的那本诗集就是最好的礼物。回去之后,我打算请一位汉语老师来学习汉文化。”
般迪忍了忍,实在没忍住,捏了捏他粉嘟嘟的小脸:“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读书,不辜负你送的诗集。”
胤祐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没有要让你好好读书的意思。我自己都不喜欢读书,怎么会让你好好读书呢?”
他此言一出,后面的皇贵妃一脸生无可恋。这么真情实感劝解别人不要好好读书的,古往今来,恐怕也只有她儿子。
胤祐想了想,最后又改了口:“如果你喜欢的话,那就好好读吧。”
返回喀喇河屯行宫的途中,胤祐再没有机会自己骑马,只能跟皇贵妃一起乘坐马车。
透过窗户,看到两位哥哥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小家伙满眼的向往。
可怜他刚从般迪那里学到了许多马术只是,还没来得及好好实践,就没有机会了。
小孩子的恢复能力很强,脖子上的伤口几天时间就已经痊愈了,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粉红色的疤痕。
大家都对刺客事件心有余悸,只有胤祐这个当事人表现得没心没肺的,事情过了,他也就忘了。
回去的路上开开心心的,康熙让他背诗他就背诗,不但能背诗,在康熙抽查太子和大阿哥背书的时候,大阿哥背不出来,他甚至还能给大哥一些提示。
这让老父亲甚感诧异,他还没开始正式上学,现在就写写字背背诗词,是怎么连《礼记》都会背了。
小家伙给了他个“这很难吗”的表情:“我这几天和大哥,太子哥哥住在一个蒙古包里,经常听他们背书,听着听着我就会了。”
大阿哥低着头站在一旁,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还是被他认为的傻弟弟侮辱了。
眼看还有一日的路程就要到达喀喇河屯行宫,胤祐主动找到康熙和皇贵妃:“阿玛,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和你商量。”
此时,康熙刚抽查了两个儿子的功课,太子一如既往地优异,大阿哥自从那天被傻弟弟打击之后,也有些知耻而后勇,突然发奋起来。
他虽然没有胤祐那种过目不忘的本领,但也不是个傻子,以前只是不愿意把心思花在读书上面,现在认认真真读起来,也不见得比谁差。
严格按照汗阿玛的标准,一篇文章读上一百二十遍,就算真是个傻子也能背下来了,何况是他。
康熙看了一眼大儿子,忽然又发现了小儿子的一大作用——不仅可以缓和哥哥们的关系,还能激励哥哥们学习。
老父亲对此表示非常满意,折扇在手心里轻轻敲了两下,心情似乎不错的样子:“商量什么?说来朕听听。”
“就是……”
“如果是不想读书就别说了,这事儿没得商量。”
“……”
胤祐刚开了口,就被他堵回来了。小家伙反思了一下,看来自己这个不爱读书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他上前一步,站到阿玛跟前:“哎呀,不是这件事情,我是要和你商量别的。”
康熙拿扇子轻轻敲他的小脑袋:“说吧。”
“就是……”胤祐咬了咬下唇,很认真的看着阿玛说道,“我被坏人抓走的事情,可不可以不要告诉乌库玛嬷?”
皇贵妃正坐在一旁看书,听到这话忽的抬起头来,正对上康熙转过来的视线。
其实他俩私底下已经讨论过,并且一致决定,为了太皇太后的身体考虑,回去之后,这件事情也不要提了。
康熙给裕亲王、恭亲王以及一种大臣、侍卫和太监都打过招呼,谁也不徐在老祖宗跟前提起这件事情。
皇贵妃正到达行宫之前再和胤祐说这件事,没想到,这小崽子今天竟然主动提起来。
康熙问他:“为什么不能告诉乌库玛嬷?”
“她听了肯定会害怕,我不想吓着她,也不想她为我担心。”
康熙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又把他拉到跟前抱了着他:“好,阿玛答应你不说。但你也要答应阿玛,以后不可以一个人乱跑。”
小家伙立刻替自己辩解:“我没有乱跑,是那个坏人,他‘嗖’的一下,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抓着我就跑。”
“是是是,”康熙搂着他,“你这张小嘴,说什么都有理。”
“唉,”老父亲又叹了口气,“看来是该给你找个师傅,好好开始练功夫了。”
小家伙自己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子清吧,容若教我读书,子清教我功夫。”
康熙大笑,忍不住又拿扇子戳了戳他的脑门:“你想的倒是挺美。”
直到返回喀喇河屯行宫,胤祐都不知道那个挟持他的人最后怎么了,也不会有人告诉他这些。
太皇太后十几天没见着她最疼爱的小曾孙,听到有近侍来报圣驾回銮的日期,特意命人做了胤祐最爱吃的点心,等着他回来。
小家伙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扑到乌库玛嬷身边,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还不忘炫耀他这段时间背的诗词,最后拉踩大阿哥一下:“我可厉害了呢,大哥背不出来的文章,我都能背出来。”
大阿哥听后在旁边冷笑:“睡觉连衣服都不会自己脱,起床也不会自己穿衣服的人,好意思说自己厉害?”
太子则站在太皇太后的另一边,笑着对太皇太后说道:“出去塞外这一趟,大哥可是变得贤惠不少,尤其在照顾孩子这方面。”
大阿哥瞪他一眼:“承让承让,太子比我做得好。”
太皇太后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大阿哥。这倒是新鲜,这么些年了,她几乎没从太子口中听到过谈论大阿哥的事情,甚至别的兄弟也屈指可数。
大阿哥一向也不怎么跟太子来往,从小到大心里总是憋着一股劲儿,想要超过太子,在汗阿玛那里博得更多关注。
两个人跟着皇帝跟着出了趟远门回来,今天竟然开起玩笑来了。
老祖宗笑得格外开心:“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快去,让厨房多做两道孩子们喜欢的菜。我来看看,我的小七瘦了没有。”
成天不是牛肉就是羊肉,当主食吃,瘦倒是没瘦,就是经不起太皇太后这么仔仔细细的打量,脖子上那点隐隐约约的伤痕就暴露了。
太皇太后皱起眉头:“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受伤了?”
“这是……这是大哥睡觉的时候挠的。”
大阿哥很配合的点点头:“对,我睡觉的时候……挠的。”
太皇太后可没有那么好骗,只是大家都瞒着她不肯说,她也就不问了。
胤祐也想这么骗哥哥来着,不过四阿哥可没有太皇太后那么佛系。看到弟弟脖子上的伤口就觉得不对劲。
趁着晚上睡觉的时候,兄弟俩躲在被窝里,胤祐就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跟哥哥说了。
虽然不在现场,但是听弟弟说起来胤禛就觉得胆战心惊。
他搂着弟弟,很严肃的对他说道:“你就不该跟着汗阿玛出门,呆在家里安全。”
小家伙反过来安慰他:“这只是个意外。”
“那以后可能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你太小了,等长大一些再出去吧。”
小家伙骄傲的扬了扬脖子:“我虽然年纪小,但我去过很多地方。济南、沂州、宿迁、淮安、镇江、苏州、无锡、江宁……还有五台山、紫金山、泰山、拜察神山……”
胤禛摸摸他的头:“你说的我都有点羡慕了。”
小家伙一把抱住他的腰:“哥哥以后也会去很多地方。”
进入七月下旬,天气开始凉爽起来。康熙便侍奉太皇太后回銮。
为了照顾老祖宗的身体,回去的路程依旧走得很慢。到了北京也没有先回宫,而是先陪同老祖宗在南苑休息,康熙再带着皇贵妃、荣妃以及几个皇子到景陵祭奠两位皇后。
他们每次出门,回来的路上康熙总会前来祭奠两位皇后。
胤祐年纪太小了,其实还不太懂得死亡的含义,他只知道,太子哥哥每次来过这里都会难过很久。
小家伙莫名不喜欢这个地方,以及这里肃穆的环境和氛围。
祭奠仪式结束之后,众人陪着康熙在景陵正殿前的广场上站了许久,以悼念两位皇后。
过了许久,康熙转身往景陵外走,这才对身边的近侍说了句“回銮”。
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胤祐疑惑的神情。便问道:“小七,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胤祐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忽如其来这么一句,把周围人都吓一跳的话:“等阿玛百年之后就会躺在这地下。”
这座陵寝是他为自己所建,在几年前建成。并且他首创了,先葬皇后,地宫门不关闭,以待皇帝的先例,现在孝诚和孝昭两位皇后就葬在此处,妃子园中也葬有去世的后妃。
在场所有人就跟排练过似的,齐齐的跪成一片,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话听得胤祐很不舒服,小家伙才不管别人为什么跪了一地,几步追上阿玛,颇有些生气的说道:“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康熙牵过他的小手往外走,又风轻云淡的丢出一枚炸弹:“以后额娘也会跟阿玛一起,躺在地下,你要记得常常来看我们。”
“!!!”
什么人能和皇上一起葬入地宫,那只能是皇后,皇贵妃都没有这个资格。
虽然皇上嘴上说没有立后的打算,但是这句话无疑证明了,在他心里皇贵妃就是皇后。他不立后,只是担心皇贵妃会像两位先皇后一样早早离世。
皇贵妃面无表情的走在另一边,她一点也不想死后被埋在这里,她想带儿子回家。让他看看另一个世界,给他买好多他从来没见过的玩具,带他去那些他只在南怀仁口中听到过的国家和城市。
胤祐拒绝了他阿玛的提议:“我不要!以后你们老了,不用躺在这里,我会照顾你们的。”
小家伙伸出另一只手去拉猪皇贵妃:“以后我会盖一座好大好大的房子,让你们都住进去,紫禁城就留给太子哥哥住吧。”
“……”
这话听得太子心惊胆战,恨不得上去捂他的嘴。
又忍不住偷偷去看汗阿玛,看到他并没有因为小七的话而有什么不悦的神色,这才放下心来。
返回紫禁城不久,康熙突发奇想,在翰林院诸位官员中来了一场考试。
最终,纳兰的老师徐乾学名列第一,入职南书房。
纳兰同年状元韩菼考了第二。他本来在康熙身边担任日讲起居注官,现在被康熙重用,招为内阁学士,掌传达诏命及章奏、例兼礼部侍郎衔,从二品。
一夕之间从康熙身边的近臣,成为了朝中的权臣。
纳兰也不错,考了个第三。
不过,在那场大病之后他就已经看淡了,现在一心只想给七阿哥当个老师。
韩菼平日是个话不多的人,跟高士奇干着差不多的工作,但却没有高士奇那么会拍马屁。尽管如此,康熙仍然信任他,赏识他。
康熙身边这些人,纳兰、曹寅、高士奇,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有韩菼这样的官运。除去返乡丁忧的五年,他入仕不过短短九年,就已经成为了朝中二品大员。
他年纪有些大,平日又不爱说话,其实呆在南书房存在感挺低的,胤祐与他接触不多,但是在纳兰生病那些天,他也偶尔会被康熙派去弘德殿给胤祐讲学。
只是他是个非常古板的老师,胤祐并不喜欢。
现在韩菼就要高升了,胤祐跟着曹寅和纳兰在南书房外碰到他,三个人还不忘上前向韩大人道贺。
韩菼的表现却很淡然,仿佛升官对他来说并非一件喜事,反而还让他有些惆怅。
等大家寒暄两句道别之后,胤祐才对纳兰和曹寅说道:“总感觉韩大人怪怪的。”
曹寅问他:“哪里怪怪的。”
胤祐想了想:“他有点像……有点像以前的容若,但又不太想。”
曹寅和纳兰对望一眼,后者继续问道:“哪里像,哪里又不像。”
胤祐小家伙咬着下唇,细细的回忆他对韩菼这个人的印象,回忆了半天也没想起什么。于是便说道:“我觉得他和以前的你一样,看上去总是不太高兴的样子。不过,你很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而他看起来并不在意。”
他说完之后,曹寅和纳兰半晌都没有反应。
小家伙抬起头来,看看曹寅,又看看纳兰:“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纳兰摸摸他的头:“你是个很厉害的小家伙,总是能透过现象看到事情的本质。不过,这些都不是咱们该过问的。所以,别管他了,你还是好好读书吧。”
几个人正聊得开心,忽然从远处走过来一个人,纳兰看了一眼,脸色有些微妙的变化。
胤祐跟她相处的时间太长了,对他情绪的转变非常敏感。
小家伙抬起头来看了看来人,有点面熟,但其实并不认识。
他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容若,忽然觉得他脸上的神情就好像看到了明珠一样纠结。
但明珠胤祐是认识的,此时正从远处走过来的人他确实不认识。
待那人走进之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胤祐,躬身行礼道:“七阿哥。”
胤祐侧头去看纳兰,却看到对方朝着那人一揖:“老师。”
胤祐恍然大悟,这个人就是容若的师傅——徐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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