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皇贵妃又在心里叹气,大人总是以为小孩子天真无邪,只要不告诉他们,他们就什么也不懂。
其实啊,他们什么都懂,感情细腻,有着小动物一般的敏锐直觉,感知能力超过大人的想象。
儿子那句“她又不喜欢你”着实把老母亲逗乐了,一个不满六岁的小娃娃,对大人的感情纠葛竟然也了解得这么清楚。
想想倒也不奇怪,毕竟他和纳兰、曹寅走得近。李熹能见到这两人的场景大多与小家伙有关,他不清楚还有谁清楚?
皇贵妃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于是,偷偷去看旁边康熙的脸色。
如她猜测的那样,帝王的脸色并不好看。
到目前为止,康熙存活下来的儿子有十三个,他今年还不满三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再生十三个也不成问题。
毫无疑问,在这么多儿子里面最受他宠爱的就是胤祐。生活上给了他各种优待,走到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西洋传教士进贡些好吃的好玩的,第一时间就会想着给他送来。
康熙身为帝王,乾清宫虽然没有近身伺候的宫女,但后宫何曾缺过女人。只要没有出宫嫁人,那都是他的。只有这些女人得不到他的恩宠,他并不需要博得别人的喜欢。
他若是真要把李熹怎么样,哪里还需要等到现在,十年前,李熹就是他的人了,他只是……
他只是心疼儿子,不想看到胤祐为了这点小事伤心难过,还要故作懂事的样子。在阿玛额娘跟前乖乖地,说愿意让李熹出宫,背地里总是偷偷抹眼泪。
就说现在,他眼睛还是又红又肿的,被泪水冲刷过的眸子闪闪发亮,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
一个宫女而已,至于让他最宠爱的儿子哭成这样。
胤祐见阿玛和额娘都不说话,想了想,忽然走到康熙身旁,轻轻地拉了拉他的手指:“阿玛,我知道,你也不喜欢熹姑姑,你是因为我,想把她留下来,照顾我。”
儿子的童声听起来干净透亮,带着一点点惆怅,听起来让人心疼。
康熙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也没有说话。
胤祐继续说道:“我也舍不得熹姑姑走,可是我知道,她不想留在这里,一直都在等着出宫这一天。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却又突然告诉她走不了了,她一定会很伤心。可是我不想看到她伤心,我想让她高高兴兴的。”
从胤祐走进正殿的时候,李熹就在门边站着,他说的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低着头,眼前早已经模糊一片,眼泪不住的砸在地上。
康熙搂过儿子的背,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说道:“李熹出了宫,以后你想再见到她可就很难了。”
小家伙摇了摇头,竟然没哭:“没关系,这是她的选择,我尊重她。”
皇贵妃伸手过来挠了挠他的下巴:“我儿子真棒!”
小家伙看到阿玛没说话,于是,自己手脚并用坐上了阿玛的大腿,搂着对方的脖子开始撒娇:“阿玛,你别封她做答应了,她答应我还不答应呢?”
他这话此言一出,别说是一旁的皇贵妃,里里外外的宫人都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只有李熹,哭得更伤心了,难过得跟骨肉分离似的。
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会一闪而过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七阿哥带出宫去,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每天都陪在他身边,让他管自己叫娘。
当然,这只是内心里一点隐秘的想法而已,她不会真的那么做。七阿哥自小长在宫里,锦衣玉食,花团锦簇,他哪里过得了山野生活。
第二日,康熙又把曹寅召来了乾清宫,这次是以找他谈公事的名义,毕竟皇上还是很关心自己口袋里的钱都花在了哪里。
曹寅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里,快三十岁的人了,长相气质还跟个少年人一样。大多数时候不怎么正经,正经起来的时候就有一种生人勿进的清冷感。
康熙听着他条分缕析的汇报工作,听完之后,随便问了两个自己比较关心的问题。
而后,南书房就安静了下来。
康熙没说话,曹寅也没说话。过了半晌,康熙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至于吗?我看你这么些年自己一个人过得不挺好的,这就等不及了?”
康熙从不关心,也极少过问臣子的家事。就算是天子那也管不着别人娶不娶老婆,要跟谁一起过。
但是曹寅不一样,他俩这关系就非同寻常。以前,两个人形影不离,几乎没什么秘密。曹寅作为他的贴身侍卫,天天守在乾清宫外,就连他当天晚上翻了哪位娘娘的牌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康熙自然关心曹寅的婚事,在他听到太皇太后指名要把李熹嫁给曹寅的时候,心里就有点不乐意。
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心情,也不是李熹不好,就是颇有些婆婆打量儿媳妇的意思,看谁都觉得不好。
这就跟他当初想方设法也要把纳兰留在南书房一样,总感觉留在身边为我所用最好,到哪里都不合适。
但他最终也让纳兰离开了南书房,曹寅迟早也是要娶妻生子的,总不能让他就这么打一辈子光棍。
这么一想,李熹也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
“没有,”曹寅躬身站在那里,态度恭敬,“全凭太皇太后和皇上安排。”
这话听在康熙耳朵里就跟赌气似的,他从龙案后站起身来,走到曹寅跟前,忽然抬手推了对方一把:“瞧你那样,朕若真把李熹封了答应,你怕是要记恨朕一辈子了。”
他这一下带了情绪,下手可不轻,曹寅却站在原地纹丝未动:“臣不敢。”
他嘴里说着不敢,态度却很明确:没错,你这事儿干得不地道,我就是不想搭理你。
康熙又问:“你不是还在丁忧吗?”
“回皇上,二十七个月的丁忧之期已满。”
康熙沉吟一声:“再让李熹多陪小七几日,你回家准备婚事吧。”
曹寅说:“不娶了。”
康熙抬脚便踹:“蹬鼻子上脸。”
曹寅闪身躲开:“这可是你说的,君无戏言。”
“滚!”
这次曹寅没有滚,靠近了笑嘻嘻的向他谢恩。康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说道:“要谢就谢七阿哥,记住了,这是他给你的恩典。”
“是是是……”曹寅笑着点头,“我与七阿哥,交情匪浅,这恩典我记一辈子。”
看他走出去的样子,和进来时判若两人,康熙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依稀还记得曹寅小时候的模样,好奇的从曹玺身后歪着脑袋看向自己,虽然长得不像,但那神态和目光真是像极了现在的胤祐。
以前,上书房下学之后,胤祐隔三差五就会往阿哥所跑一趟,去跟兄弟们一起玩耍,跑到大哥院子蹭吃蹭喝。
现在他哪儿也不去了,只要一放学,立刻赶回承乾宫。
李熹总是如同往常那样,早早的站在宫门口等他,远远地在朝着夹道那头张望。
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由远及近,就会笑起来朝他招手。
胤祐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赵诚,自己便跑上前,牵过熹姑姑的手往里走。
李熹看看踏日的个头,再看看胤祐,笑道:“哥儿再长长,明年怕是就骑不了它了。”
胤祐乖乖地说:“没关系,我的腿好了,我能自己走。”
李熹打趣他:“是谁前两天还说腿不舒服,要我给他揉揉?”
小家伙跟着她回到屋子里,举起手,让她给自己换衣服:“那我就是想你多陪陪我。”
“……”
李熹一时间接不上话,只能埋头干活,给他把衣服脱下来,换上新的,口好扣子,系上腰带。
这几天,胤祐放学第一件事就是赶回承乾宫来,时时刻刻都粘着她。
读书的时候要她在一旁陪着,还主动去给她搬凳子。
练字的时候,让她在一旁研墨,还让她看自己写得好不好。从大字写到小楷,足足写了平时的两倍还要多。
晚膳的时候,她也要李熹寸步不离的在旁边陪着。
只要康熙不在的时候,皇贵妃就会让李熹坐下来一起吃。
这个时候,胤祐就很高兴,还会主动给熹姑姑夹菜,给她盛汤,那叫一个殷勤。
“这件衣裳有些短了,我再给你做一件。”
李熹把思绪收回来,怕再往下想又要忍不住哭出来。
“不用啦,”胤祐自己把袖子往下拉了拉,“你应该给自己做……”
说到这里,他忽然卡壳,想了半天才想起来:“给自己做一身嫁衣。”
李熹将他换下来的脏衣服装进篮子里:“我才不做。”
“那就让子清给你做。”
李熹又忍不住脸红了:“快去洗手,我让人把点心端进来。”
每每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胤祐便早早的上了床躺好。以前都是皇贵妃给他讲睡前故事。
这几日,小家伙连额娘也不要了,书架上随便抽一本什么书,拿过来,让李熹念给他听。
听着听着小家伙就睡着了,睡着了手心还攥着李熹的衣角,不让她走。
早上醒过来,必须是睁开眼就看到熹姑姑,否则就要坐在床上不依不饶的喊。
终于,时间来到半个月之后,到了李熹该出宫的日子。
头一天晚上,她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从书架的最底层取出一叠纸。
那是胤祐各个阶段练的字,她舍不得丢,全都给他按时间编排好了顺序,一摞一摞的保存起来。
他从每一摞里面抽出一张,代表了胤祐写字的不同时期,然后拿到皇贵妃跟前,问道:“娘娘,奴婢能将这些带去做个纪念吗?”
皇贵妃点点头:“你拿去便是。”
她又招了招手,白露抱过来一个木匣子,打开放在桌上:“这是娘娘给你的,都是些金簪首饰。”
李熹往木匣子里看了一眼,东西不少,且样样都是宫外面见不着的宝贝。
白露又拿了个手帕出来塞进她手里:“这是我们几个姐妹给你的,留个念想。”
胤祐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交换礼物。忽然走到李熹跟前,从自己腰带上扯下个东西塞进李熹手里:“熹姑姑,这个给你。”
李熹低头一看,那是块暖玉做的平安扣,有一年胤祐生辰,佟国维送给他的。每年过了白露,天气渐渐转凉,皇贵妃就会拿出来给他戴着。
“哥儿,这可不行。”李熹赶紧蹲下来,要把玉佩重新给他挂上。
小家伙一闪身,躲到了额娘身后:“你拿着,以后你看到它,就能想起我来。”
这块玉价值不菲,皇贵妃看出了李熹的犹豫,便笑着说道:“既然是他给你的,你就拿着吧。”
说完,皇贵妃便带着白露推了出去。把最后这一晚上的时间留给儿子,让他和熹姑姑好好道个别。
晚上李熹先把胤祐哄睡了,自己轻手轻脚的坐在桌旁,从脖子上取下一个东西,那是个红丝绳穿起来的玉坠子,剔透的翡翠雕刻的观音,方寸之间眉眼却栩栩如生。
她把上面的红绳拆下来,又取过红丝线重新打了一条。
第二天一早,胤祐起床,李熹给他穿好衣服,就把那枚玉观音拿了出来,挂在胤祐的脖子是,替他调整好绳子的长度。
“这是进宫前,我娘给我的。虽然这东西宫里未必没有,但也是我的一片心意。你戴着,让它代替我陪在你身边。”
胤祐摸了摸那枚玉观音,光滑细腻,是翡翠特有的冰冰凉凉的触感。
今天李熹一直把胤祐送到了通往乾清宫的角门,他俩还商量好了,等小家伙下午放学就赶回来送她。
可是今天教骑射的谙达拖堂了,非要每个人都把动作做一遍,做标准了才肯让他们下课。
于是,放学的时候就有些晚了。
胤祐骑着踏日一路赶回承乾宫,孙嬷嬷告诉他,李熹已经走了,再晚一些神武门就要关闭,她便出不去了。
胤祐连承乾宫的宫门都没进,夹紧了踏日的肚皮,一路顺着东筒的夹道往御花园而去。
皇贵妃听到动静,赶紧追出来,只看得到他在马上的一抹身影,赵诚和几个太监在后面紧赶慢赶,嘴里着急的喊道:“七阿哥,您慢着点儿,别摔着。”
皇贵妃放心不下儿子,也只能一路跟过去。
李熹来到神武门前的时候,李煦和曹寅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她的东西都已经搬上了马车,只要人出去,上车就能走。
李煦不常能见到妹妹,这一见到还颇有些激动,一直在神武门外朝她招手:“这里,你哥在这儿呢,快出来!”
李熹看了他一眼,却蹲在了原地,没有动。
她回过头去,不停地往东边张望。可那里除了几个打杂的太监,什么也没有。
值守宫门的侍卫也在一旁催促:“赶紧走吧,一会儿宫门一关,你可以就走不了了。”
李熹刚要挪动步子,身后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回头一看,小马驹的背上,果然驮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胤祐来到神武门前,勒住缰绳,让踏日停下来。
他的小马还没站稳,人已经迫不及待从马上跳了下来。
这个下马的姿势别说李熹,连站在神武门外的曹寅也看得心惊胆战,差点就要飞身进来接住他。
这时候,李熹已经跑过了过去,蹲在胤祐跟前。脸上虽然笑着,声音却带了哭腔:“跑这么快做什么,瞧着一头的汗,仔细吹了风,又要受凉。”
这时候,皇贵妃也赶了过来。正在御花园中游完的娘娘和公主们本打算趁着天还没黑回宫去,见到她来了,纷纷围过来请安。
皇贵妃摆了摆手,目光一直落在儿子身上,却并没有上前打扰。
于是,众人便围在她的身后,静静地看着远处的两人。